从千百年前开始,燕人便钟情于诗词歌赋,因为往往几句话间,便可以把情感表达的透彻直抵人心。
这首诗大概也有这样一种气概,所以让在楼中的诸位都沉浸在其中,而作为主角的琉璃一时也有些愣住了,还未从这首诗的意境中挣脱出来。
往平地上倒水,水会向不同方向流散一样,人生贵贱穷达是不一致的。人生是既定的,怎么能成天自怨自哀。喝点酒来宽慰自己,歌唱行路难,歌唱声因举杯饮酒而中断。人心又不是草木,怎么会没有感情?欲说还休,欲行又止,不再多说什么。
短短几句诗,“愁”“难”之意跃然纸上,最后这“吞声踯躅不敢言”更是让她感同身受下心里一痛。
琉璃本是官宦人家出身的贵族小姐,只因十二年前的战争家破人亡,最后流落到京都,进了东苑小楼。多年来一直让她绝望而且耿耿于怀的不是家道中落的悲苦,也不是独自一人在上京城里生存的孤苦伶仃,而是那让她吞声踯躅不敢言的那些荒唐事。
燕恒帝三年,梁国大军在燕国境内攻城略地,传言就快要攻到上京城,住在临近上京城的北坡城中的她,却被深夜里闯进家里的士兵抢光了所有的钱财和食物,整个北坡城的人家都被强行征召了一遍,只留下了一座空城和老弱妇孺。
她每每回想起那个晚上,她宁愿那些士兵拔出腰上的燕刀,把他们杀得一干二净还倒好了。
之后全城的人为了活命,大部分人徒步走来上京。
幸存的几千北坡城百姓天真的认为上京就是燕国最后的火种,是存有活下来的希望的地方,只是直到这些人赶到上京城宏伟的城门之前,在雨中坐了三天三夜,城门上的守卫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于是没有任何奇迹的这些人被拒于城门之外。
那时的琉璃才知道,他们是被国家狠狠的抛弃的弃子,上京城不想给她活下去的希望。
故事的最后当然是她的一家人只有她活了下来,她长大了,也知道当年冲进北坡城里,那些残忍的士兵竟是守卫上京城的军队。
因为那时梁军已经势如破竹的快要打到上京,于是国君下诏令决心死守上京城,北坡城也成为了这一盘棋里的弃子,北坡城中的百姓们也被剥夺活下去的权利,变成了残酷战争中的鱼肉。
想起当时的北坡城的人们,是多么可笑,去祈求剥夺自己活下去的权利的人,求他们施舍一丝的希望!
直到几年后,当琉璃第一次踏进上京城里,她才发现上京城不是她想象的那么狭小,上京城里有可以八匹马车同行的大路,有种满了花草的府邸,有错落有致的精美宅子。
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偏偏容不下几千名将要饿死的人呢?
不过渐渐的她懂得了,每个人生来就有了自己的命,你拼了命想要得到的东西,可能别人一开始就已经拥有了;你不顾一切珍惜的东西,可能别人不屑一顾。
最讽刺的是,一个她这样的人,在这楼里日复一日的弹着她写的《锦绣年》。
好景太平正今朝呵!
真是路上白骨无人识,朝中又是锦绣年!
...
琉璃渐渐的平复下了心情,却见乐景格已经下楼要走,门口的管事依然热情的招呼着他往外而去。
所有人都知道这两首诗的高下,甚至不需要琉璃再来评判,于是乐景格再也待不下去图惹人笑话。
楼上扬眉吐气的卫哥儿却不似明月般淡定,大笑着朝琉璃招了招手,示意她上来,洋洋得意的样子毫不收敛着。
今天这晚上的事,肯定会传遍上京城里,卫哥儿一想到明天市井里都是“卫公子英雄惜美,二世子诗惊四座,月经哥班门弄斧。”一类的消息,便恨不得也吟诗一首,抒发抒发一下情感,只是碍于实在肚里没有墨水而不能有感而发。
楼下琉璃抱着琴款款下台,便向楼上来,心里却很是忐忑。
有些时候人在陌生人面前落落大方,但面对真正懂得你心里的想法的人却很是胆怯,因为每个人都希望别人能了解你,却不希望自己隐藏的秘密或者心思被别人发现。
“咯吱”一声,门被轻轻打开,琉璃从屏风后缓缓走了出来,轻轻把琴放在一旁的矮桌上,一直走到卫哥儿旁边,施了一礼。
卫哥儿高兴道:“客气什么,坐下喝点酒。”
等琉璃在明月对面的位置上坐下,又转头给明月介绍道:“我俩经常来捧琉璃的场,久而久之关系便熟了,大家都是自己人,不要拘束。”
明月这才知道原来琉璃和这俩人都很熟悉,怪不得卫哥儿一见琉璃下不来台便出言解围。
明月点了点头,刚想说话,却听见屏风后又传来清脆的声音:“怎么只要是姑娘到你这都是自己人,只希望别到时又成了自家人了。”
一名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男装的人笑盈盈的走了进来,毫不客气的坐在卫哥儿旁边,环视了一桌四人之后,两眼直勾勾的落在了卫哥儿身上。
明月见此人虽穿着男装,却面容清秀,声音尖细,一眼就可以辨认出是女儿家扮成的,于是向旁边一脸尴尬的卫哥儿投去疑惑的目光。
卫哥儿收起有些尴尬的表情,淡定自若的为明月介绍道:“这位是容成郡主韩清婉,从小便在上京长大,我们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
明月听得这位郡主姓韩,便知道韩清婉应该是呈平郡郡守韩毅的女儿,呈平郡挨在上京城的东边,到上京一日路程不到。
韩清婉一听卫哥儿这话,脸色微微一变,似乎有些生气,对卫哥儿道:“他们都是你的自己人,我却只算好朋友,亏得我一听你在这东苑小楼便来找你,看来我这好朋友自然是不够资格和自己人一起吃饭了对吧。”
卫哥儿拍了拍韩清婉的肩道:“好朋友当然也是自己人,只是我想着我们两个关系毕竟和别人不一样,不知怎么说才好,这才说错了话,你自然不仅是自己人,更是自家人了。”
韩清婉听了这话,刚刚还一脸生气瞬间变得满脸笑容道:“虽然我知道你肯定是言不由衷,但也算你过关。”
转头给明月解释道:“你别介意,我刚才有些失礼了,我就是不满这个人,今天上午我邀他陪我去河边看夜景,他还与我说晚上去叔父家里吃饭,结果晚上就跑这来喝酒来了,不过算他识相没有去见那范家的小姐。”
说到这韩清婉又喜滋滋的对琉璃道:“小蓝今天表现不错,不像某些负心汉,只是以后看见了他可得早些叫我来,我可得看住这卫大公子,今天就害得我好戏都错过了。”
明月有点疑惑问道:“小蓝?”
卫哥儿解释道:“熟悉的人才知道琉璃姑娘姓蓝,叫蓝琉璃。只是可惜取了个这么雅致的名字,不想也学会通风报信了,真是让人惋惜了。”
琉璃苦笑一声道:“卫哥儿莫怪我,我可不敢不听清婉姐的话。”
卫哥儿笑道:“我怎么怪你呢,今天清婉来了我正高兴呢,正好介绍给明月认识。不过今天我确实是在叔父家吃饭,只是明月世子盛情邀请我来这儿,我自然不能缺席的。”说完对着明月挤挤眼睛。
韩清婉一听顿时有些疑惑的望着明月。
明月这会儿也看清卫哥儿和韩清婉的关系,看着一直对着自己眨眼的卫哥儿,心想你这责任也推得太快,便笑着对韩清婉道:“嫂子别生气,卫哥儿的确是我约来这的,今天既然认识了,下次一定也叫上嫂子。”
韩清婉一听明月叫她嫂子,顿时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没事。
卫哥儿一阵咬牙切齿,但是见明月最后还是圆了他的谎话,只得给明月一个白眼。
这时琉璃忍不住询问明月:“不知刚刚那首诗诗名是什么?”
明月答道:“《行路难》。”
明桥听见诗名转过身来对明月说:“这首诗虽好,却与琉璃弹奏的曲子不怎么相合,只是那乐景格的水平还差得远,只能识趣的夹着尾巴逃了。”
明月不在意道:“是输是赢琉璃姑娘心中自然有数,今天即使我没写出这么好的诗作,在琉璃姑娘这儿也赢了,对吧?”
说完笑吟吟的看着琉璃,一双紫色的眼睛仿佛要看穿她的内心。
琉璃心里一震,听琴声而知其意,这话说来简单,但真正能听懂的人又有几个呢?
“世子说的不错。”琉璃嫣然一笑,对着明月点了点头。
明桥以为琉璃只是说些好话给明月听而已,便调笑道:“怎么明月才第一次见琉璃就成了知己了。”
旁边的韩清婉见他们讨论的火热,急不可耐的道:“快说说刚才的情景,我进来时便听旁人说今晚很是精彩。”
明桥绘声绘色的把刚刚的事说给韩清婉听,她越听越高兴,听完后竟拍起掌来,随后猛地一拍明月,激动的道:“这么大快人心的场合我却没到,真是太可惜了,下次姐姐碰见死对头,一定得找你去。”
明月被一拍拍的差点把刚喝进去的酒都呛了出来,只得连声答应。
卫哥儿在旁边看的大笑道:“那明月你可惨喽,你怕是不知道她在上京城里有多少死对头。”
众人一听这话,顿时都笑了起来,明月现在算是有些摸清楚韩清婉这大方刚直的性子了,知道这样的性格不得罪人恐怕才奇怪。
几人又喝了些酒,韩清婉喝起酒来倒是爽快,只是酒量却没对应着她的脾气,几杯便有些醉意,坐着都摇摇晃晃,一会往左倒,一会儿往右倒,一开始说起话来还中气十足、滔滔不绝,不一会就迷迷糊糊的要睡倒过去。
卫哥儿见此情形,便叫随行来的下人拿了一粒解酒的药丸,拌在水里扶着摇摆不定的韩清婉喝了下去,不一会韩清婉酒便醒了大半。
明月还是第一次见如此见效的解酒之物,不过他每次喝酒就怕喝不够,哪里吃过解酒的药,于是有些好奇的问道:“这药丸这么神奇?”
卫哥儿解释道:“这是我叔父秘制的,不过我平时是不吃的,只是每次清婉喝酒都会喝成这样,我便向我叔父求了药来时常备着。”
明桥见这样的场景早就见怪不怪了,对明月道:“卫哥儿的叔父不仅是太学院的副院长之一,更是医圣弟子,比宫里的御医还要厉害几分。”
卫哥儿见韩清婉酒醒了些,便道:“我就先送清婉回去,你们随我一起走吗?”
明桥和明月都点了点头,琉璃便招呼侍女进来收拾,自己走在前面带他们下楼去,卫哥儿扶着韩清婉走在后面,出了楼匆匆告别便上了马车往西而去。
明月与明桥见马车渐渐隐没在黑暗中,便也像琉璃道别,琉璃用有些紧张的声音轻声对明月道:“今天多谢您了。”
明月背着灯光,在在这黑暗中有些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听到声音便知道刚才喝酒还是很开心的她,现在心情有些低落,微微一笑道:“今天这首诗极好?”
琉璃点了点头,声音肯定的道:“极好..”
明月洒然一笑道:“我却不喜欢。”
琉璃沉默了很久,似乎在想他为什么不喜欢,也有些困惑明月为什么要用不喜欢来形容这首诗呢?他不喜欢的究竟是这首诗呢,还是这首诗的意旨呢?
“但这不就是现实吗?”琉璃忍不住用有些嘶哑的声音问道。
一旁有些醉醺醺的明桥已经起身上马,眼睛望向明月这边,似乎在催促他快点。
明月转身去牵过侍卫递过来的缰绳,一边随意的道:“我再送你两句诗吧: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琉璃听到这诗便像被闪电击中的木桩,呆呆的站在小楼门前。
不远处有些喝醉的明桥,即使骑在马上也不禁的左摇右摆,明月平稳的骑着马儿跟在后面,两人渐行渐远。此时还能依稀听到明月抱怨的声音:“酒后不骑马,骑马不喝酒,下次喝酒可不能再骑马来了。”
明桥听后扯着缰绳依然摇来摇去,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什么。
琉璃不知被什么吸引住,觉得此时此刻时间好像走的很慢,慢到她眼前的、心里的一切都停住了,直到旁边有侍从在旁边喊琉璃,她这才醒过神来,满腹心事的回楼里去。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她也会有这一天吗?谁也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