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平时,丌淼焱连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都很少看,即使从邻居家传出的《新闻联播》片头曲,也会叫他听着难受。
丌淼焱早就想要上书央视,建议把这种节奏强烈的曲子换掉,可一直没能腾出空来考虑,到底怎样书写这封措辞恰当的信。
在邻居家哽、哽、哽的《新闻联播》的片头曲中,生活了许多年,渐渐开始对此习惯下来的时候,就有了那么一天。
丌淼焱就职于分部一家科研所。
你以为科研所一定会是清雅之处呀?
你要听说丌淼焱在这里总是被人称作丌水火,就知道科研所也照样充塞着无聊透顶的气息。
那一对代表矛盾的物质,集中在了他身上,仿佛他本身成了研究这种矛盾现象的生动的标本。
作为矛盾负载体的丌淼焱,自从踏入研究所的那天起,就渴望有朝一日能够出人头地。可十几年转眼就过去了。
像许多胸怀远大抱负的人一样,十几年时间弹指一挥,过得没有一点价值。
对待这种状况最好的态度,就是好像自己从来没有过远大抱负,自己从来就不想着什么出人头地。
丌淼焱不知不觉地认可了自己十几年的默默无闻,科研所历来没人听他发过怀才不遇的牢骚。这种态度的形成,简直可以说是水到渠成,天衣无缝。谁又能否认,这正体现了一种高度的生活智慧呢?丌淼焱自己也记不清从啥时起,上班只是变成了跟科研所的同事生闷气。
丌淼焱只跟一位同事生闷气。
这人名叫周卫东,比丌淼焱晚来两年。
其他同事都知道丌淼焱不喜欢别人叫他丌水火,或开水火,也都渐渐留意避讳。
可是周卫东生性爱开玩笑,却又没轻没重,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嘴没把门儿的,但也没啥坏心肠的人。
两人同在一间实验室多年,倒也不是谁要挤对谁。但从丌淼焱的角度来看,周卫东却地地道道是自己的冤家。有时候,丌淼焱简直对他恨之入骨。可是周卫东至今不知觉,上班一见面仍旧会大声招呼:
“水火,来了!”
即使丌淼焱从路上带来了一肚子好心情,也会被这声招呼给败坏的。他的脸,立刻变得那样难看,脸上的器官一律向下耷拉着,像霜打的茄子。
人人都看到了,唯大冤家周卫东看不到。
“我叫丌——淼——焱!”
丌淼焱一字一字地庄严宣告。那神情,就像自己正站在联合国大会的主席台上。
“你要认不出这几个字,我可以借给你字典。”
类似这样的话,丌淼焱不知已经说过多少次了,但在周卫东的耳中,一直就像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的开场白一样,听起来十分平常:
“各位观众,晚上好!”
周卫东从不反感《新闻联播》的片头曲。《新闻联播》是周卫东每晚必看的。周卫东很关心政治。社会上的很多小道消息,都是从周卫东嘴里传到实验室的。有些重大会议还没召开,他就能提前一个月,替中央把某些重要决议传达了,而结果竟比召开后从电视台和报纸上看到的还要详细。
丌淼焱觉得周卫东来科研所,真是来错了地方,但至今也没看到周卫东有准备调到党政机关的迹象。
丌淼焱拿周卫东的麻木没有办法,只好坐在办公桌前,生他的闷气。
长此以往,丌淼焱就觉得,走进实验室门槛的那一刻,是活受罪,或者干脆说,上班是一场磨难。
2
这一天,丌淼焱从家里走出来,越是接近科研所,心里也就越发地忐忑不安。在即将走进实验室的那一刹那,他的心脏怦怦乱跳,就像广告片上的大大牌泡泡糖,这边突地鼓出一大块,那边又突地鼓出一大块,眼看就要噗的一声炸成碎片了。
可是实验室里悄然无声。周卫东从桌子后面,慢慢抬头,看了他一眼——丌淼焱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但周卫东像没看到他一样,又慢慢把头伏在了桌子上。
丌淼焱暗暗松了一口气。他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扭头朝窗外一看。
呀,院子里是多么美!
空气澄清。植物的叶片,自由地伸展着,就像每一张叶片都拥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性,都在不停地嘁嘁喳喳,诉说着自己不可忽视的生存权利。
丌淼焱一下子就被它们感动了。他觉得自己眼里一热,就有些湿润。周卫东他们在谈论什么,他也没想到去认真听一听,目光在植物叶子上停留了好大一会儿。
等他的心情平复了,目光就透过簇簇的叶片,看到了下面灰暗简陋的自行车棚。
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自行车棚,但谁也不能说自行车棚就不美丽了,自行车棚普通就不算风景了。
整个上午,丌淼焱都在专注地看这样的风景。
整个下午,丌淼焱也在看风景。
真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日子,竟然整整一天都没人打搅他的雅兴。
周卫东竟也有立地成佛的这一天,这世道,真他妈,要有起色了!
丌淼焱下了班,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飞出了科研所。
天空真是辽阔!
城市的建筑,遮挡了天空的大部分,但并不是说那部分天空被遮住就不存在了。它就隐藏在城市的后面,丌淼焱感觉得到。增加了想象的空间,那天空不比实际上的大出一万倍才怪呢。
谁要说在城市里生活憋死了,那只能怨他缺乏想象力。
丌淼焱如同奔驰在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灵魂像只搏击长空的雄鹰,越飞越高!
于是,丌淼焱在家里咔嚓打开了电视机。
“哽,哽,哽!”
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几乎是头一次,在他家里气势磅礴地、吓人地响了起来。
看完了中央台的《新闻联播》,又看当地的。
看完了当地的,又看分部的总裁电视讲话。
当地的《新闻联播》结束后,丌淼焱本来把频道换了,但有个画面一闪,引起了他本能的注意。他敏锐地想到,自己将会获得一个极为重要的信息,便又拨了回来。
电视屏幕,像一块吸力极强的磁铁,把丌淼焱目光牢牢吸附住了。
当时的胡加木副总裁,在电视讲话后,还专门接受了当地媒体的采访,而此时丌淼焱已经兴奋得难以自禁。
“这下好了!”他扭头对妻子迟俐红说。
他今天突然看起电视来,不免引起了迟俐红的种种猜疑。刚才她在厨房里收拾,现在站在他的身边,手上还沾着水珠,心里仍想着,到底在他身上发生了啥事。
“你说什么好了。”她问他。
“叫你来看你不看,”他说,“胡总发表了一篇关于分部‘516’工程具体实施办法的电视讲话,工程中有一项‘核能量’计划,分部已经从人事处抽出人员,专门组成了‘核能量’工程实施办公室。”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嗨!”丌淼焱对迟俐红不满地说,“你怎么这么迟钝呢?我早就要搞一个研究项目,每次上报,都让孔日有所长给压下来,我也懒得再提。这一回,我就要绕过他,直接去找‘核能量’工程实施办公室,亲自申请专用资金,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迟俐红看来还是显得很迟钝。她歪着头,像是使劲在琢磨他的话。她是了解他所从事的专业的,听上去这“核能量”,跟他的大气研究,好像风马牛不相及。
“分部这么重视科研,我再不抓住机会,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丌淼焱又说了一句,她才隐约想到“核能量”工程是怎么一回事。
这颗沉睡多年的雄心,一经唤醒,丌淼焱就不像以前那样好过了。
首先是他睡不着,熬了大半夜,仍然是精神抖擞,几乎把房间翻了个底朝天。
他积存多年的资料,得以重见天日,全被摊在书房的地上,那情景让迟俐红看来,就像唐玄奘在晾经。好在他的准备工作并不复杂,拂晓前还是眯瞪了一会儿。
3
一吃完早饭,丌淼焱就推起自行车,第一次不是向科研所进发,而是去了军转办。
你以为他方向错了吧。才不呢。
军转办,是一所综合办公楼的代称。无诡分部的很多临时部门,都曾设在那里,临时意义完成后就统统撤掉了,但军转办一直没动地方。时间长了,人们一提“军转办”,就都知道是指这座办公楼。
丌淼焱很快到了那里,边打听边上了四楼,最后在一间厕所旁,找到了无诡分部“核能量科技工程实施管理办公室”的牌子。
丌淼焱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就抬起手来,谨慎地在门上敲了敲。
“进来!”
从里面传来一个像是什么东西被压扁的声音。
丌淼焱推门进去了。当他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房内的情景时,他就预感到这里的格局,是与他的办公室一样的。有那么一瞬,他都要觉得自己又来到了科研所,周卫东的那一声“水火,来了”也即将响起。
这该不是做了场梦吧。
丌淼焱暗暗稳定一下心神,才看清,除了一张办公桌前的那个陌生人,这里的一切,跟他的办公室没什么不同,都是几张桌子靠墙放着,桌子的空隙间养着几盆仙人掌科的花草,办公室里还有一个紧闭着的套间,让人凭空感到,空气里总是飘散着一种搞阴谋的气氛。
不过,今天延续着昨天的好天气,丌淼焱也正延续着昨天的好心情。如果不是在核能量科技工程实施办公室,丌淼焱倒要对这样格局的房间大叫一声“我爱你,办公室”了。
办公室里只有那一个人,其他的几张办公桌都空着,就像还没被使用过。
“你找谁?”他问丌淼焱,连身子都没有动一动,声音仍然扁平、呆板,不带任何感情。
听着这样的声音,丌淼焱都觉得自己也被什么挤扁了,像是成了一种从刨床上冲压出来的工业产品。
“这是核能量科技工程实施办公室吧……”丌淼焱振作一下,询问道。但那人马上打断了他:
“是科工办!”
丌淼焱就觉出了自己的啰唆。
“我是分部科研所的,”丌淼焱直截了当地说着,把包里的材料拿到那人的跟前,“我要上报一个项目,这个项目对改善我市的大气环境有——”
“嘻!”那人在他递过去的材料上,只看了一眼,就笑了,语调也丰富了,“开水火,这是你的名字吧?”
“我叫丌淼焱。”丌淼焱不动声色地更正道。他心里当然是有些恼怒的。
“王主任——”那人朝里间叫了一声,“分部科研所来上报项目了!”随手又把材料丢到丌淼焱的手里,然后就转头看着窗外。
清爽的风儿,吹进办公室,但是房间里,却没有一点被风吹拂的迹象。办公桌空隙间的那几株仙人掌科植物,纹丝不动,一副麻木不仁的模样。
丌淼焱正迟疑着,那人又转过脸来,面无表情地对他说:
“你自己送过去。”
丌淼焱这才走向里间办公室的门。为了避免再次误会,就先做自我介绍。
“我是分部科研所的丌淼焱。”他说,甚至眼睛还没看到那位科工办主任。
但很显然,他的自我介绍对科工办主任是多余的。
“放下吧。”科工办主任淡淡地说。
丌淼焱局促起来。
“王主任。”他轻轻叫了一声。
那位科工办主任的神情,看上去就像对他还没离开感到很奇怪,但科工办主任把脸一转向他,他就马上接着说:
“我对这个项目酝酿多年了,就因为资金问题给耽搁了。我希望能早一天把它落实下来,也好让我及早投入研究。”
科工办主任眼睛朝材料上扫了一下。
“你是搞大气的吧?”他说。
“但并不单纯……”
“我这还是头一次听说大气也要花钱买呢。”
“并不单纯——”
“好了好了,”科工办主任打断他,“我会自己看的。”
“并不单纯——”
科工办主任扑哧笑了起来。他站起身,把材料推到桌子边上,一手摁响了电话的免提键,目光还停在丌淼焱身上,那目光仿佛有了硬度,竟把他一步步地顶到了门口。
电话通了。
“喂,”科工办主任笑容可掬地对着话筒说,“我是王光乐呀。别提了,给了我一个半人,两间办公室,倒有七八张办公桌,每天接见的都是些现代类人猿。这里可不如你那摊‘航母企业’工程,那些大款谁不想着巴结你们?胡老总嘛,他也不过是在电视上说说,我可不敢多想……算了吧,你!”
王光乐又坐了下来,并不时发出一阵阵爽朗的、极具感染力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