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疯婆子”迟俐红忽然就在街上了。
“那就甭信邪了!那就甭信邪了!”迟俐红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她的嘴里,反复地说着。
回首一望,分部大楼就在她的头上。
它是那样高。她从来没想到它会那样高。它像一个怪物,高耸入云。在它身上,有着无数的眼睛。每扇窗子,都如一只眼睛,睁得那样大,却又那么无神。它们漠然地朝四下望着,好像又不知望着什么。所有的事物——有生命的物体,无生命的物体,以及无形的思想、意识,都在它们的目光之下,又好像跟它们没有任何关系。而她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她在过去相当长的时间里,试图走到那里去,但都没有成功。那些强壮的保卫人员认识了她。他们对她基本上是客气的。她无法说出自己走进分部大楼是要求见哪个人。她耍过很多花招,都没有躲过武警战士年轻而明亮的眼睛。她一次次地被挡了回来。
可是这一次,她被请了进去。
……她努力回想着。
……她的确是被人请进去的。他们对她那么客气。这跟过去截然不同。三年前,她就来找过任总。
……任总身边,围着那么多人。她没说三句话,任总就要出去了。她根本不相信任总在听。一个叫小屈的人,将她半推半送,但她的眼一直盯着任总。
“任总,任总。”她一声声地叫。
“走吧,任总很忙。”小屈对她说,“虽然很忙,任总也会把你的事情记住的。”
她尽量向后别着头,但任总仍然从她眼前走开了。那时候,她一点儿也不觉得气馁。她感到了羞辱,但也感到了愤怒。羞愤交加,反而成了她源源不断的动力。她非要把自己的事情反映上去不可。她不信天底下没有公道。
——她不信邪!
她不信邪!
可是,尽管她做了那么大的努力,她还是没能再次见到任总。电视上、报纸上,处处都会看到任总的影子,但他就像消失了。别人能见得到,唯她见不到。
一辆辆豪华的小轿车,里面坐着的也都是任志韬,但她一个任志韬也拦不住。她不死心。
她一次次地来分部大楼,要么不被通报,要么被赶开。
那么多人认识了她。有一次,她听到分部大楼的人把她叫作“疯婆子”,她差点儿就哭了。但她告诉自己,不能哭。
绝对不能哭。
她更镇静,把头昂得更高。
她混在了那些上访的下岗工人中间。
公元××××年的,7月5日,她记得这个日子。
为了拦住某领导,她早早起床,五点钟就来到了分部大楼门前。她被保安人员赶到了广场上。时间还早,她跟一伙下岗工人席地而卧。谁也没想到,天气说变就变。本该天亮了,却又暗下来。一阵冷风吹过,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一时间,大伙儿都愣了。忽然就开始四下逃散。
广场虽大,但哪儿都不是躲雨的地方。他们跑来跑去,又聚在了一起。下意识地,你抱着我,我抱着你。他们抱在一起。
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们的后背。
从来没经历过这样冷的雨水,仿佛来自地狱,也仿佛一支支利箭,锐利地、寒冷地穿过他们的身体。
……雨过天晴,太阳红彤彤地跃出地平线,渐渐升到城市的上空。
他们望着被雨水冲刷一新的分部大楼,谁也没有动。
他们自己走散了。
迟俐红大病了一场。
迟俐红终于再次见到了任志韬。人还是那个人,跟迟俐红那年所见一个样儿。可是,迟俐红不由得怀疑起来,自己真的走了进去?刚才在任志韬办公室的那一幕,难说不是她的想象。既然她走了进去,她在里面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她是不是说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的表达,有什么不得当吗?
……那一幕,又多么短暂!
她只不过往那里一站,就一股风似的跑了出来。
她非常有必要再走进去。
迟俐红回望着分部大楼。它熠熠闪亮。它是一个巨人。迟俐红在它的脚下。她须仰视——她仰视也不能望到它的顶端。
她的脖子陡然酸了。
她又一转身,朝前跑去。
在公共汽车站牌下,她站住了。她觉得自己的眼睛不管用了。她的脑子也乱乱的。
一辆公共汽车开过来,她第一个冲上去。
车上有很多座位,她却只是紧紧扶着一根扶杆。她跟扶杆连在了一起,随着车子的摇动而摇动,但她不会摔倒。
座位很快被人坐满了。
乘车到了她家附近的车站,她走了下来。她还是走得飞快。
2
走进家门,迟俐红清晰地听到了自己沉痛的哭声。
她倒在沙发上,越哭越伤心。
她觉得泪水就要把自己漂起来了,可是她还不想停住。她哭啊,哭啊……哭声仿佛一条江河,势不可挡地奔涌而下。
迟俐红不能不哭。
想想过去,她的生活多么令人羡慕。她在分部医院有安定的工作,她的丈夫是个年轻有为的科学家。丈夫爱她,她也爱自己的丈夫。那样的丈夫,是每个女人做梦都渴望得到的。她跟丈夫琴瑟和谐。他们结婚后,就没打算要孩子。他们沉浸在幸福的二人世界里,相亲相爱,从没吵过一次嘴,从没红过一次脸。他们幻想着永远这样下去,一直到老。
可是,一场噩梦,破坏了他们的生活。
3
……那真是一场噩梦啊!
迟俐红宁愿死去,也不愿再回头想一想。
可是,她又不能不想。每想一次,痛苦就无情地吞噬一次她的心。
在过去的两年间,她失去了自己的工作。她没有放弃。她争取一切机会,试图赢得公正(事实上已演变为试图赢得自尊)。但一切努力无果,就连丈夫也曾多次劝她算了。丈夫一有空就去钓鱼。他仿佛看淡了一切荣辱。他不再把世上的浮名薄利放在心上。但她觉得,自己比他看得更远。
“那就甭信邪了!”她一次次地对自己说。
但不信邪又能怎样呢?
她感到自己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了。每一次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外面赶回来,她都会想,自己还有没有再走出去一次的力气?可是一旦看到丈夫坐在电视机前,神情寡淡地看着那些无聊的电视节目,她都会感到一阵阵扎心的疼。
结果,迟俐红又走出去了。
迟俐红慢慢相信了,这是她一生中最为重大的一件事。
她可能需要一生的时间才能把这件事解决。
很多时候,迟俐红觉得自己心力交瘁。
迟俐红就要累死了。
这个,她倒不怕。她很怕自己疯掉。
当她头一次亲耳听到自己被人叫作“疯婆子”时,她切切实实地吓了一跳。她不断自问:“我疯了吗?我是不是疯了?”……她暗暗告诫自己,为了丈夫,自己不能疯。
无论如何都不能疯。
可是,连她自己也承认,在这两年间,特别是近一两个月,自己的神经时刻处在癫狂状态。她不知道还能再撑多久。
她开始骂人了。
曾经是大家闺秀似的女人迟俐红,也开始张口骂人了。
在分部大楼门口,她被阻挡急了,就骂骂咧咧。
有一次,她伸手抓破了一个年轻的武警战士的脸。那时她才知道,自己的指甲长了足有半寸长。这种情况,也是过去所没有过的。
那个爱清洁的,甚至有些洁癖的女人,也从人间消失了。她几乎成了一个邋邋遢遢、疯疯癫癫的老女人了。
4
迟俐红又一下子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文件包在哪里?沙发上,沙发下,她细细地找了找。
没有。
再找一找,还是没有。
她紧张了起来。
她走到门口,模拟自己刚才走进来的情景。她确定自己进来时没有拿着文件包。她慌忙打开房门。
房门口的地上,除了几张被风吹落的广告纸,什么也没有。她跑出门去,就要下楼,但她停下了。
她想到自己把文件包放在任志韬办公桌上了。
她再想一遍,使劲地想一遍。
她重重地点点头。
她的嘴角,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她觉得自己做得很对。她把文件包拿回来,万一任志韬忘记了,她岂不是又白去了?走进分部大楼一次,容易吗?临出门,她机智地把文件包放在任总桌上,他只要得闲,就有可能看到。而再过一段时间,她就有充足的理由去求见任总。那些都是丈夫的重要数据,她可不能弄丢。她还得要回来。
迟俐红做得对。迟俐红只有一点放心不下。那份H.&G.是原件。其他的复印件,弄丢了倒还不甚可惜,那份H.&G.丢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她是为了让人感受到某种真实性,才把这份刊物带来带去的。目前的情况下,要弄到第二份H.&G.,简直是不可能的。
……有那个档案包在任总那里,她再去分部大楼,就又有了一条借口。但不知任总是不是会把她的事儿放在心上。他是不是在打发她,像三年前一样。管他呢!他哄她又怎么样!她再去找别人。她也是找过别人的呀。她还可以再找。听说又来了新书记、新老总,她总有一天会见到他们。
迟俐红的心情,又一点点地轻松了起来。她看看天色。……丈夫快回来了吧。丈夫又去钓鱼了。丈夫在单位也没什么事可做。她想,丈夫去钓鱼也好,总比在家闲着强。她觉得自己心情很好。她走进厨房,打开冰箱看看,里面空空如也。
迟俐红又下了楼,去了一趟医院附近的小超市。她买回了很多熟食和蔬菜。
5
丈夫回来,一看桌上摆满了色、香、味俱佳的菜肴,就很吃惊。
“别问为什么。”她赶忙说。她接过丈夫手里的鱼桶,里面蜷缩着一条黑黝黝的大鱼正扑棱棱地甩动尾巴:“这么大的鱼!”
她提着鱼桶,走进厨房,把鱼倒进水盆里。
那条大鱼在水盆里伸展开了身子,就游动起来,还有很多小鱼。它们一起躲闪着它。它很快平静下来,不动了,像一个人躺在了自己的床上。
“这鱼少说得有三斤重。”她说,“它是它们的爹爹。”
她哈哈大笑起来。
丈夫洗好了脸,疑惑地看着她。
“别问为什么。”她再次叮嘱丈夫。
他们吃了饭。
“你去洗澡。”她在丈夫身上嗅了嗅,“身上尽是腥味儿。你也快成鱼爹爹啦!”她又笑了起来。
“俐红……”丈夫叫她。
“快去。”她说。她动手收拾饭桌。
丈夫去冲洗了。
“你累了,去床上躺着吧。”迟俐红说。
丈夫到卧室去了。
迟俐红也去洗了。她躺到丈夫身边。
“天太早了。”丈夫说。
她紧紧地抱着丈夫的身体。
“淼焱。”她轻声叫。
“你怎么了?”丈夫问,“你哭了?”
她闭着眼睛。“别动。”她说。她低低地哽咽了一声。“我没哭。”她没有哭。她紧紧地抱着丈夫。丈夫很顺从,一动不动。
在自己眼帘后面的黑暗里,迟俐红看到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