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素来听话,洗脸水烧得很热,将帕子浸入水中,捞出后拧干,手心红通通的。阿月将帕子拿到她脸边,眼圈虽红,手下力道较之往日重了许多,倏忽间已擦干她脸上血迹,见额头仍有血丝,她找了两块干净帕子压住,取出她平日常穿的吉祥牡丹妆花缎衣裳换了,随后将被子盖好,拿软带来回缠绕几圈,抬头望向奶娘,声音古井无波,没有悲喜:“奶娘,我都做好了。现在要将县主送上路吗?外面我已经安排好了。”
“嗯,走吧。这里山清水秀的,是她会喜欢的安居之地。”奶娘道。之后,她们一头一尾将她抬出房间,她后悔自己不是肥女,否则她二人兴许会因吃力制造不少动静,引起侍卫注意。只可惜,她身材羸弱,即使下了三层楼,阿月与奶娘步伐依旧稳健。
四周寂静无声,偶尔一丝风吹过,几只小蚊虫鸣叫。她想起阿月说的“安排好了”,原来是已经侍卫打发走,只是不知她是以清平公主身份,还是公主侍女身份?只恨自己之前种种计划,为免日后不遭人怀疑,早早让阿月扮成她,日日戴面纱与送亲的礼部官员及侍卫长相见,如今倒便于她行事。
此时已过丑时,长河渐落、晓星沉沉,她们行走多时,脚步缓慢,在路边破旧茶棚歇息片刻,才继续行路。不多时,风声乍起,苍苍芦苇迎风摇曳,白露凝霜闪闪发亮。芦苇荡半人多高,幽深、茂密,她们走进去,犹如一尾迎风破浪小舟,行进艰难。草叶狭长,边缘毛刺锋利,不多时,她们嫩白手背上便出现一道道红痕,虽没有冒血,可露珠碎到上面,痒痒沙沙,好不难受。她们走走停停几段后,终于停下。
她看到她们来到了河边,月光之下,河水静谧无声,一叶兰舟在水面孤寂飘荡,她们将她放于其上。奶娘掬起一捧水洒向天空,朝阿月点头示意。阿月踩水而下,推着舟尾游到河心,随后打开舟上罐子,将馥郁芬香的酒水一滴不落地倾倒在她身上。
阿月弯下腰,月光在她姣好的面容上洒下一层清辉,温馨静美得犹如仙子。她看到仙子凑到她面前,像为她献花般,恭敬地、珍重地、毫不犹豫地划开火折子,道一句:“县主,一路走好。”
她恨不得吐口水到阿月脸上,可她知道不可以,她双拳紧握耐心等待,可阿月却静静地握着船舷,双目定定地注视着她。火势很大,烈焰灼灼,浓烟入鼻,她想她不被烧死也要被呛死,她要不要动,只要落水她身上的火便会灭掉,可是阿月还在,阿月还在,她的脑子渐渐沉重,思不动、想不了,只记着阿月、阿月、阿月,她要找阿月报仇!
江临脖子很痛,她无意识伸手按揉,熊熊大火在脑中闪现。她想:自己不是被阿月烧死?按理说该全身疼,怎会只有后颈痛?该不会是黄泉路上被人打的吧?这个贼老天,她不过就是想过自己喜欢的日子,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让她好过,简直可恶至极!不过,她江临才不会妥协,她在阳间无法潇洒快乐,便在阴间做只厉鬼,先去杀了阿月和奶娘,再将地府搅成浑水,谁都别想好过!
江临心情激愤,用力生猛,揉到后筋错乱之处,顿时酸疼麻辣,眼泪扑簌簌涌出来,她“哎呦”“哎呦”大叫,双眼霍地睁开,眼前即是一床麻色帐子,床尾垂下根麻花状红绳,一根下方挂着银色钩子,一根是两个红布葫芦,葫芦鼓囊囊的,尾部镶着珠子,并不名贵,却十分可爱。
江临掀开帐子,喊了几声却无人应答。她跳下床,床下摆着一双黑色皂底小靴,六七成新,可洗刷干净。她穿上,略有些大。她在屋内环视,只见当中摆着一条长桌,左右两条长凳,均是漆面斑驳。桌上木盘里一只黑漆陶壶,旁边四只同色茶碗。对面墙上粘着张招财进宝年华,喜气洋洋的金童玉女手上托着大元宝,笑容灿灿地注视着她,年画两边贴着崭新喜字,日光打在上面的金粉上,亮闪闪的。江临看日光角度,估计已近晌午,朝窗外看去,外面金茫一片,几尾干鱼挂在檐下,绿头蝇嗡嗡爬了一层。
江临胃里翻滚,又觉嘴角干涩,想喝杯水压一压。不想刚一迈步,双腿便酸疼难忍,好似坠了千钧重物般。她半挪半走到了桌前,扶住桌边在长凳上坐下,手指在茶壶上抹了一把,拿到眼前纤尘未染,她捡了只碗,倒了半杯茶水,上下左右晃动将碗涤荡干净,喝了足足两碗水才停下。
坐了片刻,腿脚仍旧酸痛,她拉起裤脚一看,双腿肿若之前两倍粗,按一下出一个坑。这时,她听窗外传来窸窣声响,走过去站在窗前左右张望,一个抱着蓝头巾的圆脸妇人霍地出现,她受了惊吓,脚步不稳几乎栽到地上,那位妇人嘻嘻一笑,道:“大嫂,你可算醒了?”
江临瞪眼看向妇人,见她年纪约莫二十上下,藕荷色布裙,虽不是绫罗绸缎,但由于身材纤秾合度,极为好看,白白长长的颈子上,脸庞圆润,五官清丽,一颦一笑间根本不像农家妇人,倒好似个书香门第的小姐。
举凡世上女子有三忌:一忌他人貌美;二忌他人年轻;三忌他人夫婿成才。眼下渔家女以先天优势犯了第一忌,又因误会犯了第二忌,虽她夫婿是个渔人,可前两条已足够教江临生气。她心里愤愤,本欲反驳,可瞧着她笑脸天真无邪,又念其是救命恩人,才慢言缓语道:“请问妹妹如何称呼?是你救了我?”
渔家女莞尔一笑,两颊梨涡显现,“大嫂唤我英娘便可,救你们的是我家男人,他晚上去捕鱼,一网就把你们捞上来了,原以为是两条大鱼能卖个好价钱呢。”英娘将额前落发塞到头巾里,探头向屋里看,询问道,“大嫂,你儿子还没醒?我给你们留了饭,赶紧喊他起来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