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清晨,既热闹,也冷清。
热闹在于,一年到头奔波在外的亲人终于欢聚一堂,女人们忙活一天,就为做出一桌美味的年夜饭,男人们拿出心爱的陈年佳酿,和亲友说着聊不完的天,孩子们幻想自己的兜里可以装下无数的美味零嘴……似乎只有在这一天,人们愿意放下一切曾经痛苦的,劳累的,挣扎的,以及仇恨的,安心享受生活。
冷清在于,街上的行人更加少,气氛更为安静,耳边弥漫的,是自己的呼吸声,微风的呼呼声,雪在脚下踏碎的咯吱声,以及积雪压折旧枝的啪吱声……这都是往日不曾注意到的风景。
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雪,再见到久违的阳光跳跃在白茫茫的雪地里,黎青梅竟然觉得有些刺眼,她抬起手附在眼睛上方,合上眼眸,就那样仰着头站在梅花树下,久久不动。
她想,她真的不喜欢冬日,别的地方四季分明,而京州似乎只有夏冬两季而已,其实它们是有各自风采的,无所谓好与坏,可她就是欣赏不来冬日。
于她而言,冬日总是那样寒冷凄清,心若寒冰,空无一物,怎么努力找,也找不见开心的回忆填充。
她出生于冬日,母亲也死在冬日,所以她从不过生辰;而每一年的除夕夜也都只有她羡慕别人的份,团圆二字,她始终没什么概念;某个冬日,她遇见了温晏清,她以为她的冬日透进了阳光,可他却死了,死在了冬日……
“小姐,找你半天,原来你在这呢。”一阵清亮的女声传来,将她未完的思绪打断。黎青梅寻声转眼看去,只见小茶气喘吁吁地朝自己走来。
今日小茶穿了一身玫红坠白的衣裳,举手投足间都焕发着明亮的活力,眉间的阴郁烦闷也早就一扫而光,显然心情正佳,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大概就是小茶的真实写照了吧。
要说这喜从何来?那自然是离不开宋知希和黎青梅的推波助澜的。
话说那一日,莫小茶和耿忠当街对骂,宋知清恰好就是目击者之一,明明是吵得眼红不休的两位,到了他的眼里却成了打情骂俏,也许堕入妒河的男子就是这样没脑子吧。
宋知清越想越气,越想越不甘,至此,他才突然明白,原来自己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洒脱,既是如此,又谈何退出?
宋知清气呼呼地回到黎府后,立马跑去求助妹妹宋知希,宋知希一听,感叹这傻哥哥可算是开窍了,忍住心里那份激动,宋知希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见状,宋知清只好放出大招。
“知希,你自小主意就比哥多,脑子也比哥好用,所以,哥的终身幸福也只能交托给你了!”宋知清用最诚恳且惹人怜的眼神望着宋知希,希望妹妹坚硬的心能化为绕指柔。
“哥,正所谓,亲兄妹明算账,咱还是来点实际的吧,嗯?”宋知希心里打着小算盘,眼神上下打量着宋知清,宋知清觉得背上莫名起了一阵凉意。
“我听说哥在西苑抢到了年后第一场戏的戏票,准备带小茶去看?”几番思考后,宋知希终于打定主意,拦截下这戏票。
“可是这一票难求,机会难得的,哥……”在收到宋知希警告的眼神后,宋知清宛若受惊的小鼠,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愣是给吞咽了回去。
“好吧~_~”宋知清改口妥协,然后慢吞吞,颤巍巍地掏出戏票,不情不愿地递给宋知希,宋知希满意地一把夺过,拍拍哥哥的肩膀以示安慰。
做哥哥的狠下心下了这么大血本,做妹妹的自然得更加卖力,这么想着,宋知希赶忙找到黎青梅,俩人商量之下,决定给俩人制造一个互诉衷肠的机会。
有宋知希私下点拨,宋知清才突然明白自己之前有多蠢,而黎青梅这边则有意无意地向莫小茶透露着宋知清除夕后便要离开京州从军的消息,莫小茶表面上毫不在意,埋头干着自己手里的活儿,实则一连几天都心神不宁。
莫小茶盼星星盼月亮的,好不容易将宋知清盼了回来,还未表明心迹,就又要离开,这次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倘若真如小姐所说,清少爷与我之间的误会日益加深,从军时又遇到别的女子,与之相识,相知,相爱,那时,自己的这腔情意又将何去何从,如此想着,莫小茶心中愈来愈乱,终于,她忍不下去,决定来个快刀斩乱麻。
莫小茶匆匆赶到宋知清院子时,宋知清正在研习武艺,见到莫小茶的那一刻,他整个人都怔住了,自打他回来,俩人便没好好说过话,他满腔的思念在这一刻都涌至心口,心脏被挤得有些胀疼,他多想拥她入怀,解这多年的相思,可他忍住了,他不能再这般鲁莽,按照妹妹所说,一切皆得循序渐进,不可急躁冒进。
“你……你要走了吗?”莫小茶犹豫着开口,心中除了他要走这一个念头之外,再无其他。
宋知清点点头,双眼盯着莫小茶,在脑海里深深地刻画着莫小茶的样子,此去一别,相思何解?他真担心岁月会模糊了她的样子
“必须现在走嘛?”莫小茶急切向前迈了一步。
“其实,我早就有意去军中创一番功业,这次回京州是为了看你一眼再走,只是没想到,回来竟唐突了你,你我疏远至此。”宋知清眉宇间挂了一丝黯淡。
“那之后,我一直想找机会道歉,奈何无果,好在我走前终是有了这个机会。”宋知清伺机道了歉,见天色暗淡,雪意渐浓,便拉着小茶进了主屋坐下,后又倒了杯热茶递给她。
“清少爷,我并非有意躲你,只是……”莫小茶的手指纠结在一起,一时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完全失了平日的气势。见状,已经明白小茶心中顾虑的宋知清直接抢过话来,大胆表白。
“小茶,也许是我嘴笨,你才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也许是我憨直且粗心,才会忽略了女儿家的心思,不管曾经如何,今天我都要很认真地告诉你,我宋知清心里对莫小茶的喜欢。”宋知清忽然拉过莫小茶的手,握在手心,眼神认真,表情严肃,像是在做什么大事。
“我是一介武夫,不会说什么好听的情话,但我还是想用我笨拙的语言表达这一切。我喜欢你,与你是什么身份无关,与你是什么性格什么样子无关,与你能给予我什么也无关,你不需要为我做任何改变,也不需要有任何负担,你唯一要做的就是继续做你自己,这样的你,足够我喜欢。”
“可是……小茶不愿世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你,清少爷在小茶心里是那样完美如神祇的存在,小茶不允许自己成为清少爷身上的污点。”小茶虽然感动于宋知清的话语,却并未失去世俗的理智。
“若我足够强大,污点也会被人歌颂,况且我并不觉得这是污点,只要你我彼此信任,携手同行,什么样的流言都会不攻自破。小茶,你放心,我一定在军中创下一番功业,重耀我宋家门楣,那时,我定把你风风光光娶进门。”
宋知清的话语真诚而又直白,躲在附近偷听的宋知希和黎青梅啧啧称赞的同时,连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谁能想到平日嘴笨鲁莽的哥哥说起情话来,那也是很有水准的啊,看看人小茶,都已经感动得热泪盈眶了,想到这,宋知希和黎青梅皆露出了老母亲般欣慰的笑容。
“傻孩子,怎么哭了?是我说得太直白,吓着你了?”
“不,只是没想到清少爷是这么会说情话的人。”莫小茶语气轻松,显然是已经卸下心里的重担。
“你也不赖啊!”宋知清调侃着,两人相拥而笑。
……
“今日这衣裳可真是衬得我们小茶娇美靓丽,是知清大哥送的吧。”黎青梅跟着小茶往前院走的同时,还不忘打趣小茶,直把小茶羞得脸红耳赤,空气里弥漫的,都是她散发出来的恋爱香气。
“是谁来了?”黎青梅主动将话题扯回。
“是殷嫔娘娘身边的侍女尚香,说是请小姐早些入宫。”想起前院的正经事,莫小茶忙收了心绪应答。
“往年也没这么早的,可知是为何事?”黎青梅深感疑惑,心里也警觉了起来。
诸如除夕晚宴这样的大事,在往年都是由赵皇后主办,黎青梅从旁协助的,今时不同往日,主办人变成了殷嫔,按说,需要她提前入宫在旁协助也是有可能的,可她的直觉却告诉她,事情绝没这么简单,按下心中这诸多念头,黎青梅决定见机行事。
才到前院,便见尚香缓步走至黎青梅面前,恭敬行了礼,笑容可掬道:“黎小姐,我家娘娘请您早些入宫。”
“可是为了今日晚宴的筹备事宜?”黎青梅试探道。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娘娘只说想跟黎小姐品茗叙旧,轿子已在外候着,还请黎小姐早些动身,莫让娘娘等急了。”尚香语气温柔,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分寸拿捏得很好,不愧是殷嫔调教出来的人。
轿子行至落荷宫,黎青梅扶着小茶的手下了轿,望着宫门上银光闪闪的三个大字,黎青梅不禁想起有关殷嫔的秘闻。
殷嫔的母亲本是南疆的一名养蚕女,因缘际会之下,她认识了宫尚书的父亲宫禄,明知他已娶妻,却还是和他相爱了,诞下了殷嫔,宫禄回到京州后,忙于自己的生活,便将殷嫔母子抛诸脑后,待他想起,殷嫔的母亲早已病逝,伤心之余,宫禄将殷嫔接到身边抚养,宫尚书自小便看不上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直到发现她可以帮助自己巩固地位,才高看她一眼,与她倏然热络了起来。
据说,殷嫔与她母亲十分相像,不论是长相,还是习性,都与她母亲如出一辙,南疆人喜银不喜金,殷嫔亦是如此。人都说殷嫔是那个攸元帝心里默默宠着的女人,殷嫔喜银,他便专门为她打造银饰,就连宫门的牌匾也是用银打造而成。
黎青梅却觉得攸元帝不过是个滥情之人,他并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专情痴心,事实上,最自私的就是他。他给予殷嫔这般荣宠,不过是为了弥补他心里的愧疚,毕竟殷嫔为他怀了两次孩子,却一个都没能活下来。
本该儿女双全,安享天伦的她,却要无怨无悔的养着别人的儿子,还要勉强自己对这个间接杀死自己孩子的刽子手感恩戴德,笑脸相迎,只是想想,黎青梅便觉得恶寒至极。
对于宫中秘闻,以前她无从知晓,也无兴趣知晓,可自她接管莯阁以后,一切便不一样了,她需要这些秘闻来为自己织一张巨大的网。
虽说黎青梅经常出入皇宫,但与殷嫔见面的次数实在不多,更别说私下主动邀见了,都说殷嫔是个孤僻冷淡,难相处之人,黎青梅正好借此机会一探究竟。
左脚才踏入殿内,便有一阵莫名的幽香扑鼻而来,香味独特,她从未闻过,但其功效却是显而易见的——安神,镇静,由此可见,殷嫔要么真心喜静,要么,想静却静不下来,需要借助外物实现,黎青梅觉得后者的成分居多。
“臣女黎青梅拜见娘娘,娘娘万福。”黎青梅淡定行了礼,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殷嫔居住的宫殿。
宫殿装饰素净,色调清新,没有半点奢华显贵的迹象,入眼所到之处,皆是字画书籍和手工艺品,桌上也只零散摆了些针线,几盘蜜饯和一壶陈年蜜酒,这更加印证了黎青梅之前的猜测,别的嫔妃桌上摆的都是甜腻的糕点和清茶,独殷嫔与人不同,摆的都是些酸咸的蜜饯,和怎么喝都不至于失态的蜜酒,这人前的仪态只怕是强装出来的。
“黎小姐请坐。”殷嫔今日穿了一身杏色衣裳,身旁放了件银红大氅,显然是为了除夕晚宴而准备的,殷嫔妆容素净淡雅,比起后宫的莺莺燕燕,是不怎么抢眼的,但好在气质独特,不至于埋没于人群中。
“今日请黎小姐来,是有些话要讲。”殷嫔直接开门见山,并不愿浪费时间客套铺垫。
“娘娘但说无妨。”黎青梅拈了颗蜜饯含入嘴里,果然又酸又咸,与自己平日吃的完全不同,表情都差点失了控。
“皇后被废,映骁流放边疆,储君之位也悬空已久,朝中如今的政局已然是大变,对此,黎小姐怎么看?”说着,殷嫔也含了一颗蜜饯在嘴里,脸上没有半点表情,许是常吃的缘故,她的味觉似乎已经麻木许多。
“娘娘说笑了,臣女不过一介平民,怎敢妄议朝政。”看来宫尚书一派的野心也藏不住了,太子这一倒台,倒是激起不小的浪花呢,黎青梅心里盘算着如何给这出好戏加点料。
“黎小姐是个聪明人,何必装糊涂呢?”殷嫔笑了,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但黎青梅依旧按兵不动。
“黎小姐既执意如此,我便将话再挑明了说,映骁那孩子流放在外,生死难测,怕是再无翻身之地,如此一来,储君人选便只剩我家安儿与映礼,我儿自幼便得圣心,又获准参与朝政,自然是最佳人选。”
“况且我家安儿自小便与你关系不错,情谊又深厚,我想黎小姐怎么着都该是站在我儿这边的,对嘛?”此刻,殷嫔的眼神带有一丝凛冽,逼视着黎青梅,咄咄逼人的姿态与她本人很是不协调。
“六殿下机警聪慧,又有雄才大略,且颇得圣心,实力自然不在话下;而臣女向来是把六殿下当自家兄弟般疼爱的,自然是全心全意支持他的,只是,这朝政之事,臣女既不懂,也无力干涉,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黎青梅油盐不进,笑容谦和,眼神不卑不亢,拐来拐去就是不肯接下殷嫔的话。
空气刹那间便冻结了,黎青梅和殷嫔虽然都挂着笑,但俩人间的气氛僵硬得像是冰碴子,硌得慌,不知过了多久,有人率先打破这尴尬。
“晚香拜见姑母,愿姑母福寿安康,笑口常开。”宫晚香迈着小步子,自以为优雅地扭着胯,摆着手走到殷嫔面前,行了礼,问了安后,自动坐到了殷嫔身边,显然是尚香方才请来的,这一点并不难猜。
“我这个侄女啊,不懂礼数,让黎小姐见笑了,说起来,你俩也是旧相识了,自小便在一块打闹,多亏黎小姐度量大,常让着我这个侄女,才有了如今这般深厚的感情啊,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不打不相识吧。”
殷嫔将黎青梅和宫晚香的手搭在一起时,两人皆感到一阵恶寒,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不适,黎青梅主动接了话,用笑容掩盖一切,“娘娘说笑了,宫小姐在京州贵女中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怎会如娘娘说得那般不堪。”
“黎小姐不必谦虚,黎小姐自小便是按皇后的规格在培养,这在宫中已然是心照不宣的,那气度仪态自然是我家晚香所不能比的,我们晚香若是能学到黎小姐半点皮毛,将来和黎小姐做了姐妹才不至于贻笑大方,你说是不是?”
殷嫔的意思很明显,就算安儿将来做不成皇帝,她的侄女也一样可以帮她宫家稳固地位,她这是在给黎青梅机会选择,选择生,或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