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哟!贵人,可不敢,可不敢!下官确是杞福,适才得罪了,得罪了!”
杞福手足无措,自知瞒不过去了,只好实言。
莒韫心中一喜,指了指杞福的腿,“杞老,这...”
二人同处一室待了半日,虽无言语,倒也算相识了。杞福估摸着眼前这人并无恶意,不似往日里长京来的浑差,便接了话。
“咳!这腿可没疾,好着呢!”
“案档收录室虽小,重要性可非同一般!守了半辈子,晋城上上下下,各色人等,来这儿办事的,保不准有些小九九,贵人莫要见怪。你从长京来,自然是不知道,大家叫我杞瘸子,并非说我腿瘸,是说我这儿...”
“说我眼瘸呢!都说我太死板,不识趣儿!”
杞福指了指自己的左眼,自嘲的摇了摇头,哂笑着。
“杞老如何知晓我从长京来?”
莒韫有些惊讶,杞福竟能断出自己从长京来,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别看你是乔装,凡属长京来的,可瞒不过瘸子这瞎眼!长京来的人,身上都有股子味儿,官骚味儿!”
杞福从莒韫身旁绕将过去,将被他取出的那摞案档拾掇了一下,靠在一旁坐了下来。
“长京?杞老...”
莒韫再要开口,杞福立即摆了摆油污污的衣袖道:“可不敢,咱这小吏可不敢在少傅面前高称,大人还是叫我杞瘸子吧,这样舒坦,我也习惯了。”
杞福虽瞎了只眼,心却明镜似的,不仅知道莒韫来自长京,还能道出他的官职。
“杞老,莒某确有旧事来访,非朝廷官差。”
“知道!若是官差,少傅大人怎会来这儿,这儿连姚老头儿都不来!”
杞福言语坦率,充斥着对邑人姚千丰的不耻,或者说,对长京吏员的不耻。
“看来长京来的官差,可让杞老添了不少烦心事。虽说长京朝毒毒于红砒,可这长京,还是长京,杞老,不也还是杞老嘛!”
莒韫并未反驳,反而顺了杞福的心思。言语间,刻意瞄了一眼杞福,发觉他神色骤变,怔道:“你,你与管邑有交?”
“是司监大人告诉莒某您在此处的。”
莒韫托出实情,杞福又惊又喜。
“他在长京可还好?”
“好着呢!”莒韫大笑,转而打趣道:可也没杞老舒坦!”
杞福闻言大笑数声,对莒韫的戒心顿消大半。
“大人,是杞瘸子失礼了!既是老友之托,有什么事要知悉,定实言相告,晋城的案档,都在瘸子心里装着呢!”
二人盘膝对坐,没在案档堆里。
“大人适才翻的那摞案档,没啥用,你要找的东西,不在上面。”
杞福打开了话匣子,语气非常肯定,彷佛知道莒韫要找什么。
“杞老知道莒某要找的东西?”
“不知!”
杞福捋了捋头发,卖起关子,道:“大人适才说过,此非官差。既是如此,那摞案档是官家的记录,怎会是大人想要的!”
莒韫误以为杞福对自己没了戒心,便实言问道:“确如杞老所言,莒某要找的,是当年朝廷自晋城征调铸印郎的名册。”
才打开话匣子的杞福登时缩了缩身子,嘟囔着前后不搭调的话,起身就要走。
“那个名册,没见过!可没收录过!那可是密档,不知不知!”
“管邑啊管邑,你这是要害杞瘸子呀!”
莒韫见状,急忙起身拦在了杞福前头。
“杞老,莒某知道此事棘手,可旧案牵连甚广。司监既说您可信,想必非那避事或屈于权贵之人,还请杞老相助!”
莒韫此言,若换了他人,必是受用,却不料,杞福油滑道:“这话中听,可惜呀,瘸子惜命!少傅大人莫要再为难下官。”
莒韫仍是拦着杞福。
“杞老!适才那小吏对您不尊,想来也不是一日两日,您却满不在乎,怎会是怕死之人!若非为那不为人知的旧事,您怎会甘心在这案档收录室守半生!”
杞福一阵恍惚,自大兴元年任晋城案档收录室吏员,无升任,无调迁,已近三十载,从未有人与他说出这样的话,不禁对眼前这位远道而来的京官有了新的认识。
“管邑没交错人,没交错人!少傅大人,是瘸子偏见了!”
“晋城盛于匠艺,十数年前,不仅是晋国,整个大周也没有哪个地方的匠艺胜过此地!可正是这名声在外,差点断了晋城百姓的营口。”
杞福讲起来旧事,还带有不少的骄傲与惋惜。
“当年朝廷征调铸印郎,一次便征调了四十九人。”
杞福从伸手可及的位置扒拉出一卷旧案档,道:“这卷案档,便是大人想找的铸印郎名册。”
莒韫自杞福手中接过案档,急急扫了一遍,大有不解。
“杞老,此案档记录,大兴一十一年,朝廷修复漕运,自晋地征调百姓,并未提及铸印郎。即便朝廷是以漕运修复的名义征调,可为何都是女眷?”
“非漕运修复!”
杞福刻意压低了声音,右手食指向上比划着,“宫里头,女婢!”
见莒韫还是摸不着头脑,杞福挪了挪身子,悄声道:“四十九匠内妻,除姓氏,名字无一属实!”
莒韫这才反应过来,案档收录室的征调记录,不过是借了漕运修复之名,便于存档罢了。而记录上只写女眷的名字才是朝廷的要求,实则征其夫君。
“杞老,此四十九匠之内妻,确送入内宫了吗?”
莒韫这一问,杞福也有些拿不准,忆道:“三月初三上巳节,上头先后来了两拨人,分属春官府铸印局与地官府典籍司。”
“四十九数,听铸印局的人说是司天监观天象所测,瘸子也就听得这一句,之后典籍司便来了,将四十九匠及其内妻的典籍勾销,说是赴长京后另行入籍造册。”
“销了?”莒韫惊道。
杞福一言不发,算是答了莒韫的话,随后将案档收回手中,蔑了一声,“典籍司的人哪里是来传令,分明是行令!”
莒韫顿为失望,原以为找到杞福便能调出铸印郎名册,进而推进田亩案。没承想,扑了个空,遂干巴巴的望着杞福,希望能得到其他有用的线索。
“少傅大人若要查这旧事,也并非无从下手,当日征调出了意外。”杞福一脸阴笑,毕竟等了半生,旧事可托付之人就在眼前。
莒韫喜出望外,赶忙追问,“是何意外?”
“赴京前夕,一匠人突发臆病,铸印局为周全,当夜将其一门处死,名册上之孟嬴,便是那女眷。”杞福叹道。
“可是另有增补者?”莒韫忖知铸印局不会以四十八人入京,再追问道。
“确有一增补,但非晋城籍氏。据说是流迁至此,所以瘸子这儿,并无他的典籍记录。我后来也去查探过,其内妻是晋城民户井氏,可惜啊,具体名讳无人知晓。”
杞福言语里颇有些惋惜。
总算得到了一条可以跟进的线索,莒韫趁热打铁,提道:“杞老可知,当年这批匠人,因过失,俱充军边关。”
“呵!过失?这长京朝毒...唉!罢了,朝廷说是过失,便是过失。四十九匠充边瘸子是知道的,大兴一十七年,新调任铸印局的主官派人来过收录室。”
话至此时,杞福顿了片刻,继续道:“来人告知了杞瘸子铸印郎充边之事,要我赶紧躲了去。呵!瘸子官阶虽低,可不怕长京来牵罪!这说起来,四十九匠大多比杞瘸子年长,边关条件又差,怕是也都差不多了。”
莒韫顿时明了,杞福说的主官便是盖丘。可刚摸出绳镖,欲再问下去,杞福只瞟了一眼便起身往外走。
“还是那句话,长京朝毒毒于红砒,少傅大人可小心些!杞瘸子就知道这么多,再不开饭,可就赶不上喽!”
莒韫明白杞福的意思,是要他赶紧溜出府司,只是他对那枚绳镖的避讳,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入夜,长京。
西都二里,近城南。
枚府灯火通明,大司寇卫典与少司马冗父,俱在府上高坐。枚陈把驿报捻于身后,将驿报的内容悉数说了一通。
“郑公不在,边关专驿当直呈陛下!太史大人,你这是!”卫典见枚陈此举属有意为之,气急败坏道。
冗父却摆了摆手,示意沉着,道:“平口折封,是通驿,司寇大人不必紧张!太史令有权启阅再呈!”
卫典听闻,甚是无奈,却也松了口气。
“驿报是何人所传?”冗父追问道。
“司马大人,正是蹊跷在此啊!郑公亲赴漠城调防,按理说,传与长京之驿报该是郑公手书才对,可这笔迹,却是李征!再者,这边关防务有关的驿报入京,向来都用专驿,此封却是通驿!”
枚陈言罢,眉头紧锁。
冗父于夏官府任职多年,稍加揣摩便知蹊跷,立时猜测道:“漠城伤亡两千余,北戎退兵,缠关被歼六百。驿报所述隐晦,北戎退兵言于前,恐是公子出了问题。”
冗父所猜,恰与枚陈一致。
“恐正是如此啊,司马大人!此为李征所书不假,但也非代笔郑公!将专驿改作通驿,目的就是防止驿报直呈陛下!两日后便复朝议事,公子此刻,恐已被郑公押在路上了。”枚陈急道。
卫典却以据推理,冷静道:“反言之,郑公既不知情,便也印证了他的态度!边关军向来纪律严明,公子之事,郑公恐要以典法处置!”
依据法理,枚陈与冗父赞同卫典的观点。但姬仲渊为大周尽心尽力,倾其一生。于私情,二人并不希望事情的发展如卫典所说,反倒对李征及时传驿颇为赞许。
枚陈闻言,更是毫不顾及情面,怨向卫典:“司寇大人久居秋官府,这是被典法的条条框框绑住了手脚吧!”
“太史大人,郑公虽还未回京,这没有态度就是表明了态度啊!你们二位心里,难道不比我还清楚吗?”
卫典之言,虽颇有无奈,但枚陈二人仍是不齿。三人挑灯一通争议,终究是没能议出一致的对策。
得卫典与冗父默许,枚陈当着二人的面将驿报点燃,当场销了,只以一句“也只好朝堂上走一步看一步吧”结束了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