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许。
公子醴回至长京,直奔应门内的后寝,椒兰殿。
宫殿建造精致恢弘,加之四下忙碌的侍女,一眼望去,景象盛极。
“儿臣给母亲请安!”
公子醴至后,屏退了殿内一干寺人与婢女。
“醴儿,许久没来母亲这里了,可是近日政务繁忙?有无什么趣事,快说给母亲听听。”仲?道。
“母亲,儿臣今日前来并非闲叙,有一事要问!”
公子醴开门见山,并未打算遮掩。
仲?未觉察公子醴的神情不同于往日,也不知其私赴燕地,自然没那么敏感,只道:“只要母亲知道,尽管问便是!”
公子醴忖知问题严肃,便先窥了窥仲?的面色,而后才问道:
“母亲,大兴八年北境用兵,舅父与绍公合兵厥蔚山后,二人进击至凉城受困,朝廷为何不救?以致舅父殁于庙子沟!”
公子醴之问旦一出口,仲?瞬间失了神色,再急忙收敛仪态,凑至公子醴面前。
“你从何处听来此事?”
公子醴反是一怔,道:“母亲!这么说,舅父确是殁于庙子沟!”
“快告诉母亲,你舅父殁于庙子沟,是谁与你提及的?”
“舅父当年可是受害所致?”公子醴突然情绪激动道。
仲?登时厉色,“住口!醴儿,此事不可再提!”转而面带惊愕,连问道:“是不是姬绍?是不是姬绍说与你的!”
“母亲!燕地违逆王诏,绍公已在押回长京的路上了!恐明日便可抵京!”
仲?越发着急,再问:“燕地?你去了燕地?可有你父王诏令?”
公子醴不语。
“未奉王诏便私离长京,乃欺君重罪啊醴儿!”
还未等公子醴托出实情,因担心其王室前程,仲?愈生惶恐。
“听母亲的,醴儿,姬绍乱言,万不可再听!当年你舅父受困庙子沟,朝廷并非不救,援兵赶至时,你舅父已经去了!答应母亲,此事万不可再提!”
仲?之言,既未道明庙子沟交战详情,也未道明援兵因何赶至不及,使公子醴更生疑虑,不禁暗想:“北境用兵时,主帅虽是郑国公,父王作为监军,也指挥了作战,此间究竟有何隐情”?
“母亲,无论如何,舅父殉于庙子沟是为大周舍身,可为何战后朝廷未寻其尸首?这么多年,你可曾想念舅父,可曾为舅父感到不平?”公子醴追问道。
“何曾不想!醴儿,母亲虽不懂朝堂与沙场,但你要相信,母亲是为你好!你舅父知你有心如此,在天之灵已感欣慰!”
仲?神情黯然,始终不愿多言,公子醴便未再追问,自姬绍处得来的仲阙遗物,也就没有从袖间取出,更因担心仲?睹物思人,悲情难抑。
“儿臣今日莽撞了,请母亲恕罪!”公子醴道。
“醴儿,要记住母亲的话!你擅离长京一事,母亲会替你操持,伺机向你父王求情。可今后再不可如此莽撞!”仲?平复心情,嘱许道。
“儿臣谨记母亲教诲!”
公子醴不忍仲?伤心,赶紧说了些令她开心的话,将此事岔了过去。
是夜,月影稀疏,明堂。
明堂坐落于王殿西南角,取意在国之阳。自大周建宗,历代天子、王侯薨后,均列牌位于此,凡月初,由司天监仪官奉令祭扫,平常鲜有人至。
姬伯郇此刻独自在堂内,几名掌灯的寺人候于堂外。
堂内牌位共十三横排,首排居中者,为太王。自太王往下,依次为历代天子,宗周王侯分列左右。仲锦父子居于最后,受奉于左侧,姬伯郇认真的行了祭礼,三刻钟后退了出来。
季舂上前掩好堂门,请道:“陛下,该歇息了!”
姬伯郇怔了怔,饶有心事的样子,道:“仲夫人那里,有些日子没去了吧?去椒兰殿。”
久伴天子身边,天子对仲氏的态度,季舂看在眼里,清楚得很。此刻天子之意,也猜得个七八分,便机警的引灯在前,一行人往椒兰殿方向去了。
椒兰殿内,仲?正以六小舞翩飞。虽无丝竹相伴,却美轮美奂,不失风华。
姬伯郇不忍打断,出神的站在殿前,望了好一会儿,直至舞毕。
“臣妾不知陛下驾临,还请陛下恕罪!”仲?见姬伯郇立于殿前,急忙上前行礼。
“夫人适才所舞,可是帗舞?”姬伯郇问道。
“陛下竟还记得此舞,臣妾谢过陛下恩典!”
虽未帗面,也未执舞具,姬伯郇仍识得其舞,仲?自是欢喜。
“当年夫人一支帗舞,名满长京,予也为此舞所惊,怎会忘!今日为何有兴舞起?”
月中行祭之时前来椒兰殿,仲?猜测姬伯郇应是有所思虑,或适替公子醴脱了私自离京之罪,便回道:“今日适逢月圆,臣妾思念母国,便想以这帗舞解思,舞了半刻钟,忆起父亲与兄长,这思念竟更甚了。”
姬伯郇不知,公子醴回京后已到过椒兰殿,仲?今夜特意舞上许久,只为被他撞见。
不过数言,仲?伤心而泣,转而跪道:“陛下!臣妾有罪!”
姬伯郇十分清楚,仲?欲借机提及公子醴私离长京一事,再想起仲氏无后,心中顿生怜悯。
“夫人何出此言?予并未怪罪于你。”
仲?等的正是此话,哭的愈加伤心。
“陛下!都是臣妾无才,未能教导好醴儿!臣妾知道,陛下对他已是恩宠有加,可醴儿愧对了陛下的福泽,恳请陛下降罪于妾身!”
姬伯郇转念一想,既还未弄清公子醴赴燕之目的,索性顺了仲?。
“夫人快起,予不怪你!醴儿近些日为朝廷分忧,很是勤勉,予心甚慰,夫人多虑了!”
言罢,姬伯郇瞥了瞥伴驾的季舂。
季舂本还在一旁拘谨着,赶忙上前帮腔道:“夫人,陛下这几日夸赞公子呢!说他为朝廷分了许多担子,可堪竿头日进啊!”
仲?这才敛了敛仪态,破涕为笑。
“醴儿能有所进步,俱是陛下教导的好,臣妾谢陛下!”
“夫人言过了,醴儿自己也聪慧!快起身吧!”
姬伯郇扶起仲?,再好言慰了一番。
翌日,巳时许。
晋城。
莒韫到达后,并未前去疏通邑人姚千丰,乔以户籍更补的百姓,顺利被晋城府司的吏员带去了案档收录室。
“杞瘸子,干活了!”
吏员并未因官职高低而对杞福客气,才至门外,便冲案档收录室嚷了一嘴,嚷完便丢下莒韫径直离了去,连门都没进。
“再不滚进来就明日来办!”
莒韫站在门外,才犹疑了一小会儿,便听见门里头催喊,赶紧拾阶而上,入了内。
室内光线昏暗,并未点烛,只有从门缝挤进来的一点亮光。
高矮不一的案档随处摆放,并没什么特殊的序列标记。刺鼻的腐味四处弥漫,不知是源自陈年案档还是吏员口中的杞瘸子。
“你办什么事啊?”
最里处有一人站在案档旁,悠悠的问了一嘴。顺着声音望去,莒韫这才发现其人。
“敢问杞大人在吗?”
“找杞瘸子什么事呀?”
莒韫小心的问去,见那人自里及外走了出来,遂侧了侧步,借着门缝照进来的光,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人。
此人约莫花甲年纪,身形倒也健全,并无瘸病。一件旧衫,已穿得油污污的,与他蓬头垢面的邋遢样子很是搭调。
“噢,大人,我是杞福杞大人旧友,今日专程来办户籍更补。”莒韫道。
“杞瘸子不在!明日再来吧!”
老吏员面无表情,反打量完莒韫,便回身朝里走,好像并不愿理会他。
莒韫这才发现,老吏员自左眼至山根处有道明显的疤痕,看起来已有不少年头。
“大人,旧友既是不在,莒某就在此等候,我不会打扰您办差的。”
听闻这人要赖在此处,老吏员一下子定了在那里,回转过头,悠悠的撇了一句:“随你吧!”
言毕,老吏员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靠在了里处案档旁,不知在忙些什么。
莒韫见此情形,自顾自的环视了一遭,移步到门的左侧,从高处取下一摞案档,翻了起来。
老吏员也当真没理会他,二人各顾各的,均不吭声,像是都没把对方放在心上。
时至正午,老吏员有些坐不住了,起了起身子,不耐烦的讥道:“嘿!赶紧走赶紧走!若杞瘸子三天不回来,你还要在此赖上三天不成!”
“大人,瞧这光照,快正午了吧?”莒韫伸了个懒腰,摸了摸肚皮,继续道:“这,来的路程远,钱币也没了,能不能,能不能弄顿府司的官饭吃吃,吃完就走。”
老吏员正要发火,欲将他赶出去,门外又来人了。
“杞瘸子,开饭了!”
老吏员尴尬的站在那里,先是怔了怔,然后朝莒韫挤了一笑,赶紧朝外走,嘴里还碎碎道:“呵!你说这新来的小吏,就是不懂规矩!开饭只喊杞瘸子,不懂规矩...”
莒韫立即起身,朝着老吏员便恭谨作了一揖。
“杞老,莒某给您行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