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顺义门外遇险后，孙道明就一路小心护送萧子卿回到其常安坊的宅邸。萧子卿看见坊间住的两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在自家门前下棋，便要凑过去看。只见一个老者已然双目失明，看另一个老者下棋的神态恐怕也是老眼昏花，摩挲了好久才敲定落子。孙道明在一旁看着窦生疑惑，不知这二人如何下棋。原来是老眼昏花者一直在向失明者报明自己落子的位置。二人才能如此勉强地下成一盘棋。
孙道明抱怨道：“这两人下一盘棋慢慢吞吞地一天也下不完，有什么好看的，你可别忘了这京城里还不知有多少刺客要来杀你呢，不赶紧回家，在这儿待着当人家的靶子？”
萧子卿全然不当回事，悄悄问道：“诶，你猜谁会赢？”
孙道明说：“一个不能赢，另一个不想赢，猜这个有什么意思？”
萧子卿吐了吐舌头：“哈哈，也是。还是道明兄犀利。”向二位老者行了一长揖礼后带着孙道明进了家门。
孙道明问：“那两位老者是何许人也，为何你对他们如此恭敬有加？”
萧子卿叹到：“是邻居的两位老伯，失明的那位叫石文焘，另一个叫石文远。自我小时候他们便在这里住下。平日里也常分些糕点水果来赠予我。二人还有一个大我五年的孙子，叫石喻行，曾指点我些许文章，近几年不知为何都未曾见到，问起二位来也只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这二位下了一辈子的棋，你来我往也未曾分出个高下来。我小时候那时候二人都还耳聪目明，每日就为了一个子都要大动肝火吵个不停，本以为这二人是水火不容谁也未曾让过谁，如今反倒才看得明白，两人之间虽如水火，但却互相包容着，将这日子煮成一碗令人羡慕的浓汤。”
孙道明感慨道：“他们当年定想不到如今连凑成一局棋都如此不易，如今倒成就了这份羁绊。你能结得此等缘分，也真是令人艳羡。”
萧子卿掰碎一块茶饼，用铲子将其铺在锅上翻匀后加热烘烤：“你絮絮叨叨了一路我也未曾听个明白，那大宦官王宗实怎么会这般气焰嚣张，整个朝中竟无出其右。”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你可有耐性听？”
萧子卿已经烤好茶叶，为了将香气锁住，便趁热将其盛入纸袋之中，静待其慢慢变凉后碾碎成茶粉：“煎茶倒要费些功夫，依这茶山御史陆羽所著《茶经》里讲的，这茶要经炙烤、冷却后碾罗成茶末，还要初沸调盐，二沸投茶末，并加以环搅，至三沸这茶才算煎好。你且慢慢讲，不必着急。”
“那么费功夫为何不让下人去煎？反倒要你自己去煎。”
“这煎茶诸多讲究，皆注重于雅兴，若交给下人喝些现成的，岂不反倒失了这种乐趣？你且讲你的便是。”萧子卿边说着边往烧火的风炉里添些木炭，炉上上面架好盛水的砂锅。
孙道明将下人们打发出去，叫人将门关上，饮了一口用于煎茶的山泉水，说道：“你可曾听说过二十七年前的以宦官为首的那场宫廷变革？人常称之为‘甘露之变’。”
萧子卿摇了摇头，手中扇子上下挥舞让炉火烧的更旺：“朝中大臣们似乎都不太愿意提起这件事，我也只从李商隐先辈的诗作当中窥得一二。”
孙道明叹了口气道：“那是朝廷的耻辱，虽闹得人尽皆知，但谁若是轻易说出都会觉得脸上无光。好在民间有不少风声，我也是从一些躲过那次灾劫而从宫中逃出来的下人口中才窥知事情的全貌。
你也知道自安史之乱后，大唐朝廷便对各地平叛诸将再无信任。而各地藩镇又大多抱有私心。这其中雄踞在朝廷西北的朔方军更是皇帝的心头之病。京西北有两个势力，一个是规模庞大的朔方军，另一个则是毫不起眼的神策军。为了抗衡朔方军，便不断加强作为地方军的神策军。
自代宗之时神策军便逐渐取代朔方军的名义上的皇帝扈从禁军的位置。至德宗之时，德宗历经二帝四王之乱，在镇压朔方军节度使李怀光的叛乱之后，便将朔方军不断削弱并改革神策军成为中央禁军，委任宦官掌管禁军也已成定制，虽削弱了藩镇势力，但从此宦官势力变得更加无可抑制。自宝历二年（826年）十二月，唐敬宗被宦官刘克明杀害，另一宦官王守澄立文宗为帝。更是将宦官气焰助长至滔天之势。
到了文宗时期，为了解决为祸京都的宦官王守澄的势力，文宗便联合郑注与李训二人……”
萧子卿打断他：“哎哎哎，这郑注与李训又是何人？”这时煮水的砂锅锅盖上的一个小孔发出轻微的哨鸣，此时已是初沸，萧子卿向内撒入些碎盐块。
“那郑注是一出身微贱的故弄玄虚的江湖术士，其实其本不姓郑，不过是冒充名门望族而冒姓郑氏。因懂些医术而得宠于当时襄阳节度使名将李愬，后又经李愬结交了当时李愬的监军王守澄。以至于后来穆宗之时，郑注进京被王守澄引荐于穆宗，因善揣测人心且口若悬河而得到穆宗赏识。后在王守澄执政之时，狐假虎威，结党营私，玩弄权势。与王守澄狼狈为奸，收受贿赂、卖官鬻爵。引得整个京城权贵都前来献媚，尚书也前来求他办事。就连当朝宰相都要看他的脸色，啧啧啧。
那个李训本是犯法之人被流放于象州。后逢举国大赦去往洛阳结识了对宰相之位念念不忘的奸臣李逢吉，认作李逢吉之从子。那李逢吉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李训也差不多。李训本是在李逢吉指示之下携带重金去贿赂郑注，想不到二人都是口舌如簧的奸诈小人，竟惺惺相惜一见如故，勾搭起来。郑注便将李训推荐与王守澄，而王守澄又以李训擅长讲授《易经》为由将其举荐给文宗。得文宗宠爱后一路上飞黄腾达，与郑注等人联手为祸朝廷，排挤君子，驱逐忠良。”
水已经煮至二沸，水泡从砂锅中汩汩溢出将锅盖顶起。萧子卿舀出一瓢水在一旁放凉，向砂锅里沸水中撒入茶粉加以搅拌，并将那一瓢水倒回锅中。看着孙道明困惑的表情萧子卿解释道：“这其中大有讲究，可防止茶粉随着沸水泡飞到砂锅外头。”
孙道明嘟囔道；“这般费力繁琐有什么好的？”
萧子卿并不理会，转回话题来：“若是如此说来，这二人从王守澄这里受了莫大的恩惠。文宗又怎会与这二人联手来对付王守澄呢？”
“这其实也是文宗的高明之处，这二人皆是由宦官王守澄提拔，理应算作宦官的党羽，所以王守澄必定想不到这二人会于自己不利。”
“那这二人竟也乐意顺着文宗的意思背叛自己昔日的主子?”茶水又再度沸起，至此已是三沸，整个厅堂都弥漫起浓郁的茶香。萧子卿将砂锅端起倒在名贵的青釉茶碗当中，倒的时候刻意地让茶水上的浮沫厚薄均匀地流入茶碗当中，茶沫浮在茶面之上与茶碗的轮廓交相结合，宛若一幅神奇的画作天然自成。
“要不说你还是太过年轻，小人趋于利，这种程度算得了什么。这二人极擅于察言观色，文宗心里想法早就揣摩地清清楚楚。这个建议还是二人首先提出来的，三人一拍即合便开始暗中联手对付这王守澄。
这王守澄有一对头也是宦官，名为仇士良。为了削弱王守澄的势力，文宗便将王守澄的权力分与仇士良，提拔其为左神策军护军中尉。而李训和郑注二人则借机扩张自己的权势，贬走了李德裕、路隋与李宗闵三位宰相。不断提拔己方势力，培育党羽，将他人势力全部贬谪。这边急着潦草地贬了，那边新官还来不及上任，弄得朝廷上朝之时空位无数，百官甚是恐慌。这二人还没折腾够，二人自己之间还一有机会便争权夺利互相倾轧。之后王守澄便被担任宰相的李训以明升暗降之法夺去其禁军兵权。文宗紧接着一杯毒酒鸩杀了王守澄。王守澄被杀当时之人都拍手称快，但是又极为厌恶李训、郑注二人在朝堂之上的所作所为，可谓是功难抵过。”孙道明呷了一口热茶，只觉鼻窍都被浓香打通，呼吸都更加顺畅。不由得赞叹道：“好茶！”
萧子卿终于忙活完坐在席子上：“嗯，那后来呢？”
“谁知道去了旧的，又有了新的。那宫中宦官还是权力过大。当年他们为了对付王守澄养的仇士良，如今仇士良便在宫中做大成了气候。那三人便设计了甘露之变这一出戏欲诛杀仇士良等宦官。李训令金吾将军韩约等人调集金吾卫、御史台、京兆府的兵士埋伏在金吾左仗院内。又让韩约前去向文宗禀报，说是昨晚金吾左仗院内的石榴树上天降甘露，为上天派来的祥瑞之兆。文宗便派李训去查看，结果李训回来答他已看过，并不像真的甘露。文宗便又让仇士良人等前去调查。
那仇士良率领一大批宦官来到金吾左仗院验看甘露，迎面正好遇见韩约，那韩约过于紧张，十一月的天气竟满头大汗。那仇士良也是极擅于察言观色的，看他神色有异便窦生怀疑往四下探望，结果一阵风将帐幕吹起一角，仇士良一瞥正巧看见里面埋伏的兵士。
那仇士良拔腿便走，趁机逃到含元殿，老远就对文宗喊此地有兵暴乱造反，请文宗速走。李训见计划败露，连忙喊人去保护皇上。但还没等李训喊完，仇士良已经将文宗架上软轿急欲逃走，让文宗还请速速回宫。李训慌忙攀住文宗的软轿，向文宗说他还有事还未向陛下启奏，请陛下暂时留步。
可那李训是个文人，凭一己之力怎能斗得过成群的宦官，刺杀仇士良未成便被打翻在地。仇士良等人以保护皇帝为名劫持文宗进入内宫。
等李训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宫门早就被关上了，其他的文武百官也都被吓得各自走散了。李训知道自己计划失败，只得换上一个随身官吏的绿衫，匆匆逃出宫去。
仇士良此时兵权在握，已为刀俎，在宫中呵斥文宗，暗中勾结李训残害忠良。调动禁军在皇宫内外大肆屠戮，与李训郑注有关者皆被杀害，这其中不乏无辜者。有些市井无赖趁混乱之势打家劫舍，整个京城血流成河。
随后李训郑注皆被处死。与皇室亲近的权贵也因此而尽被清算。自此京中再也无人能制宦官。到武宗之时才勉强将仇士良的势力压下来。就是到了如今这朝廷中最掌权者，其实还是有些资历的宦官。”
“好一出你方唱罢我登场，那按你这般说来，如今这王宗实便是这类人？”
“这王宗实确是这类人。且不说他拥立当今圣上，就单说他这神策军中尉一职。就大有说法。要知道这宦官可不止专兵。还执掌朝廷机要，人称‘四贵’，即左右枢密使，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他就是这‘四贵’之一。神策军有一制度是由京师神策军出为方镇节帅或地方刺史。禁军大将为了出镇巨藩而纷纷贿赂中尉，纷纷以上万贯来求一节度使。我们那羽林将军今年便以两万贯资产送于王宗实只为求一方镇。”
萧子卿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两万贯？就我所知他一年俸禄也不过四百余贯，哪里来那么多钱？”
“你不懂，他们是向中尉借贷两万贯，待他们上任节度使后便可还上。这便是‘寅吃卯粮’。待上任节度使后摇身一变成了一方霸主，为了还债就更会变本加厉地搜刮百姓，克扣军人粮饷赏资。到此一来，你看看这天下财产最终都落入谁的腰包，这神策军中尉不仅富可敌国还成了各节度使的债主。你可想到这人会是多么恐怖？要我说啊，咱就别查了，装个病糊弄过去算了。”
萧子卿无言以对，只是捧着茶碗默默饮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