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苑类似于宫殿的格调，又像避暑山庄皇家园林，也是当今武林盟主的府邸。
司马道德一路上对我和唐璧都是笑语晏晏，像极了邻家的大叔。为此，我实在很难把残忍的断手令跟眼前和蔼可亲的司马大叔联系起来。
未进苑门，先闻诗声。
“六子扁舟过洞庭，鱼龙吹撼水云腥。轩辕黄帝今何在，回首万年竹叶青。”
我入门的时候就知道，吟这首诗的不是别人，一定是骆半仙。
司马道德进门便言：“骆阁主，好兴致。”
可是龙苑的会客厅中并无骆半仙的身影，吟诗的身影来自一个陌生人。
陌生人也不应，仍然自顾自吟道：“昨夜星疏风聚，酣睡不消残酒。试问苑中人，却道海棠依旧。”
龙苑遍地开花，有一种花开得千娇百媚，让人感念起美丽的青春。这种小小璀璨的花四季开不断，花色丰富。青翠如漆的叶子，明媚的阳光下，椹红椹红的。
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一点红。
花虽小虽平凡却极力开出极浓极艳的花，生之一天便要积聚一天的激情。春天的花该在春天开放，夏天的花就该在夏天开放……四季海棠却是可以在四季开放的，长生不败。
这放在司马身上倒是生动。他本是个平凡的乡下小子，能走到今天的这个地步，有适逢其会的际遇，也与平常的努力分不开。他钟情于四季海棠这种植物，是因为心灵之间可以相互抵通的交流吧。
我正想对司马道德说你认错人了，可是司马却一个劲地说：“骆阁主、骆阁主……”
那个被他连喊数声“骆阁主”的人终于有了反应，执手道：“原来是盟主，一时沉浸在诗意之中，不觉……”
我刚要说出的话又收了回来。
这个陌生人居然有个熟脸儿。
我一怔，至尊玉。他妈的，这家伙没死！食王府前他不是气绝身亡了吗？我不由慨叹，这世道什么都能作假，连死都可以使假的。不过，如果不看他的脸，几乎无法断定他是至尊玉。他变了很多，已经挖掘不出珠光宝气，衣服寒酸的很。手上亦没有那些杂七杂八的戒指，使劲看也只有淡淡的茧子。
至尊玉一看是我，也僵住了。
“你没……”
我想说“死”，但至尊玉接驳飞快：“我活得好好的，小白，你也活得不错吧。”
他居然称呼我为“小白”，也是，我没对他说过我的真名。
“你怎么在……？”
说全了就是你小子怎么在这儿呢，你跟司马什么关系，他请你的？
至尊玉是不可能让我说全的，他朝那边坐着的人一努嘴，表情十分勉强。
我朝他努嘴的方向瞟了一眼。
晕，算不算冤家路窄呢？或许还谈不上。那个在食王府前横笛奏出魔音的黑衣人正稳端端地坐在一张椅子上。旁边还有个人侍候着，那个人就是方恨钱。
这下就好理解了。既然黑衣人能带走方恨钱，也保不齐把至尊玉“复活”——也许气绝是药物的作用，再让他活过来只是举手之劳。
“你为什么假扮……”
至尊玉嘿嘿道：“人在江湖……”他只说了一半，因为司马在场。毕竟在君山的地盘上堂而皇之地说这种话，不是没事找抽么？
坐着的黑衣人站了起来，对司马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面见武林盟主如此倨傲，来头一定不小。
司马道德的脸色不变，甚至更加轻松。
方恨钱长揖道：“盟主。”
司马道德热情地执他的手：“方长老，你可是君山的稀客，很难请嘛！”
方恨钱一样热情地说：“劳烦盟主挂念，方某不甚惶恐，这不，跟……”
黑衣人一皱眉，挥手将他的话打断，似乎不愿暴露身份。方恨钱立即会意，顿时将未出口的话咽下，低头垂手悄然不语。
司马道德见此情景，似乎也明白几分，哈哈一笑。笑声甫过，会客厅后厢侧门一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此人年纪与我相仿，束发银冠，穿着灰白宽袖，围着一条碧玉红带。
他紧走几步，到司马道德面前深深作揖：“孩儿见过义父！”
司马道德作势搀起：“嗳，我儿不必拘礼。”
我一愣，司马道德只有一个女儿，几时多了个儿子？司马正要给我引见，我先对此人道：“你不是那天送帖的人吗？”
此人微皱了一下眉头，似乎在回想，蓦地舒展：“正是区区在下。”
这时的他显得谦恭有礼，一点也没有那天的傲慢。那天他的半仙阁的表现实在不好，脾气也差，不像个涵养良好的读书人。
“哈哈……你们认识？”司马道德指着我与他大笑，又介绍他道，“这位是本尊的义子，有个小小的绰号叫做‘圣手七书’，你们可互为见礼交个朋友。”
圣手七书？什么玩意儿？
我看他的功夫不咋的，比雄阔海不如，比骆半仙可能也差劲。
至尊玉此时又开始炫耀他的知识储备量：“王羲之的飞白楚楚动人，王献之的飞白顾盼生姿，颜真卿的飞白酣畅纯厚，欧阳询的飞白严谨险劲，赵孟頫的飞白清丽秀逸，米芾的飞白痛快淋漓，怀素的飞白潇洒自如……而官少爷，不但能临摹其体惟妙惟肖，而且取七家之长，自成一格。”
所谓圣手七书，原来是指这个呀。官飞白意得志满。
不要以为我没文化，在文化人面前我也很文化。
“敢问台甫？”
“敝姓官，小字飞白。”
“官兄府上哪里的？”
“江陵。”
官飞白五官算不上漂亮，却很清秀俊俏，跟瓷娃娃似的。
“还未请教？”
我也回道：“无姓无号，贱字寄奴。”
至尊玉道：“寄奴，你不叫小白？”
我白了他一眼，心中道，这够白了吧。
“骆阁主，如果我没记错，这位兄台好像是你的朋友，你连朋友的名字都不知道？”
官飞白居然也把至尊玉认作骆半仙！
这可奇了，若说司马道德没见过骆半仙本人尚属可能，官飞白可是亲自去送的帖，他怎么会认错呢？
惟一的理由就是，他故意的。
至尊玉搔首，难为情道：“酒入肝肠，忘记的故事太多，故人也太多。”
司马道德道：“半仙阁的‘太上忘情’，果然不同凡响。”
至尊玉欠身道：“盟主过誉了。”
看着他们一唱一和，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证实一点，骆半仙和皇甫不在此处。也就是说，他们没有落到司马的手中。那么，见一见颜如昔，看看有没有脱身之法。念及此，刚要开口，唐璧叫了一声“盟主！”
司马道德应声回头：“何事？”
唐璧道：“不知颜如昔……”
她是懂我的心事，还是误打误撞？
司马道德笑道：“我几乎忘了，他和舞娘在湘妃祠。”
他吩咐飞白道：“正好，你去叫他们来，本尊要问问他们彩排得怎样了！”
彩排？他们彩排做什么，莫非为了武林大会的开幕式？
二人彩排，别是二人转才好。
官飞白回来的时候不光带来了颜如昔和秦舞娘，还有襄阳王的密使。
这位密使不是别人，是长沙会馆馆主曹观妙。他扫视了会客厅里的诸位，许是认得我的，只是一别之久，加上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对我并不感冒。他的目光停留在黑衣人身上的时间最久，但最终还是对准了司马道德，欠身作揖：“参见盟主！”
司马道德不自觉地端上了架子，“嗯”地浅浅应道：“哦，曹馆主，远道而来，请坐请坐。”
曹观妙道：“不敢，王爷差我来问一问盟主，大会筹备得怎样了？”
司马道德蹙起眉头，十分不悦道：“武林大会一向由君山操办，你家王爷日理万机，特地过问此事，莫非信不过本尊么？”
“盟主误会了，王爷绝非此意，”曹观妙假装诚惶诚恐，“只是既举大事，人才吃紧，若能争得江湖各派的支持，匡扶天下指日可待。”
“如今两家同坐一条船，荣辱与共，王爷理当放心才是。”司马背着手斜眼道。
“那是那是。”曹观妙笑脸相迎，张口马屁，“盟主与王爷联手，试问天下谁与争锋！”
这时秦舞娘进来了，她一见司马道德，并未道万福，而是行的西礼，牵着裙子请安。
司马道德见了秦舞娘，有些迷离，就像三岁小孩见到糖稀吮手指，不自觉地展出一副傻态。
秦舞娘身后不再跟着板寸头，而是跟着颜如昔。八成是有了新欢弃了旧爱。
冬至未至，颜如昔却穿了一身貂裘。我猜想可能是戏服。颜如昔与我一见如故，但也只是寒暄几句，彼此心知肚明。
曹观妙将司马道德的神态瞧在眼里，猝然发话：“盟主，此番王爷为表诚意，特将盟主爱妾送回。”
司马猛然醒悟：“什么？你说什么，本尊的爱妾？”
曹观妙低首诡笑道：“是。就是司空……”
“司空绣！”司马道德嘴里忙不迭地迸出这个名字，然后所有的傻态一敛而尽，“她……人在哪里？”
“就在来的路上，我家军师亲自护送……”
司马道德“噢”地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你家军师不在前线助战，却为本尊送回爱妾，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了？”
曹观妙欲言又止，面色似有困难。我看出来了，他想必只想对司马一个人讲。可是司马不知是没看出来，还是不在意：“有话快讲，如今还有什么要遮遮掩掩的？”
曹观妙腮帮子鼓了一时半会，便放开道：“王爷北伐声势日盛，屡战传捷。兵锋过境，无有不克。郑州、荥阳已在我军控制之下，受降之卒不下十万。洛阳到长安的广大地区也在西夏占领之下，已经形成了从西南两个方向钳击京城的态势。”
我心里觉得不可思议，襄阳王三五万人马能在短短数日之内趟平京城外围？官军都是吃干饭的，就是十万头猪要杀光也得杀上一段日子吧。
司马道德听完显然非常惊讶，他针锋相对地质疑，只淡淡道：“这么快……那么，恭喜你家王爷了。”
曹观妙似乎很满意司马道德的反应：“王爷说了，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如果没有冠大哥勇冠三军，贺老弟暗度陈仓，北伐哪能有这么快的进展？”
司马道德咕哝道：“他们倒是卖力……瞎表现什么？”声音很低，不仔细听不大听得出来。
“不过，西夏人可信吗，他们贪得无厌，到时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
曹观妙胸有成竹道：“这个王爷早有定计，盟主不必过虑。”
司马道德碰了一鼻子灰，想发作却又忍住了。
秦舞娘恰在此时曼声曼语：“盟主……”
司马道德就坡下驴：“舞娘，你们的节目编排得怎样了？”
秦舞娘转过脸望向颜如昔，司马道德也随着秦舞娘的视线定格在颜如昔的身上。
“盟主是否想看？”
司马道：“当然。”
颜如昔道：“舞娘，请你一舞。”
秦舞娘于是翩翩起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