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可以听到肉身摔落在石头上的钝响。
幸亏雄阔海作了我的肉垫，否则我起码要摔断腿。这就是为什么人临死都爱拉个垫背的。舒服呢。
我从雄阔海的身上爬起来。
“雄大哥，你怎么样？”我抱起他的脑袋，忽然，摸到了什么温暖湿润的东西。
我用鼻子嗅了嗅，富含铁的腥味，是……血！
“雄大哥！”我失声惊呼，陡然涌起不详的感觉，猛掐他的人中，掌掴他的面颊。
雄阔海慢慢醒转。
“你流血了……”
雄阔海躺在地下望着我，眼神是空茫的。
“唔……”
不会摔傻了吧。我心里想。
雄阔海蓦地翻身跃起，大吼了一声：“好男儿，洒家是一只虎。”
我几乎被他的突兀之语雷得外焦里嫩，但是后来骆半仙讲述雄阔海事迹的时候，我猛然发觉这样的想法是多么的浅薄。当然，那是后话了，不过我还是要表一下。
——四十七年前，雄阔海初出茅庐，投效坚强公子，聚宝门力举千斤闸，放走江湖义士和公子遗孤，驰名天下。
十年前，武林大会移师君山。雄阔海与冠存羽[25]比拼内力，各自震断三根肋骨，又三天，伤未愈，便痛饮三斤五加皮，再战，又折断两根。冠存羽不支。后挟胜冠存羽之威挑战萧老生[26]，三招杀拳破了萧老生的锥字诀，群雄惊悚。萧老生虽然技高一筹，也不得不承认雄阔海实乃毕生之劲敌。
当今盟主司马道德曾经这样问过百晓生：“你怎么看？”
百晓生如是答：“雄阔海是我见过的最值得敬佩最具霸气的侠士之一，唔，对不起……没有之一。”
……
我赞道：“不愧是少林十虎之一。”
雄阔海愕然：“你咋知道？”
废话，你不是东北虎，也不是华南虎，更不是孟加拉虎或者西伯利亚虎，当然只能是少林十虎了。可我不能这么回答，唯恐他看出我是猜的，那样未免让人看轻。
“骆半仙……唔……他说过你的事迹。他还说，你曾经救过他的命，是这样么？”
“呵呵，这小子，”雄阔海笑了，“洒家不记得救过他，不过他既然跟你这么说，那洒家可要讹他一顿酒了。”
“酒是穿肠毒药，少饮为妙。”那声音苍老，而且重音，嘶哑又低沉，让人听了很不舒服。
我仗着耳力不错，竖起耳朵，愣是听不出来从哪个方向传来。辨析了很久，觉得从地下传来的可能性最大。
雄阔海提醒我：“小哥，你看，那地上有光。”
我看一个光点由小变大，由蜡烛芯那么大变成了蹴鞠般大小，泛出的光晕是幽灵的色调，蓝色。难道说我们掉入了地府？奇异的现象总是让迷信疯狂滋长。
一个只有头发没有脸的半截身子像快速生长的韭菜从地下冒了出来。
我屏住呼吸，心脏咚咚地撞击着胸膛。气氛在这一刻凝固，置身于其中的人似乎憋不过气来。我想起了小时候杨悲秋讲鬼故事吓唬我的经历，现在方才感同身受。不过当那个长毛鬼全从地面上长成，像个人形，我倒不紧张了。
像这样的镜头，我并不是第一次见。长安的鬼武者，也就是少林寺的无涯，不也是这幅装神弄鬼的样子么？
他的全身泛着幽蓝的光，眼睛还绿莹莹的，我断喝了一声：“不必做戏了，头发长这么长，见识却短的很，这种骗小孩子的把戏用在成人身上合适么？”
长毛鬼道：“你错了，我可没有做戏，我这是本色出演。”
我冷哼道：“本色？你的幸运色是蓝色吗？”
长毛鬼冷笑：“在这暗无天日、荒无人烟的地下，还有什么比蓝光幽火更适合用来点缀呢？”
雄阔海目光如电，在黑暗中射出两道白光。
“你能不能露个脸，洒家不想跟一堆毛说话。”
“见到我模样的人都死了，你也想死吗？如果想，我可以成全你。”杀气淡淡地飘荡过来，剽掠着雄阔海的神经。
雄阔海目露的白光更炽，微泛了红色。他原封不动的把杀气踢回给了长毛鬼，而且还加了一点杀意。
“看来，你只求速死。”
我铿锵一声拔出了金错刀：“你要杀他，先问问我的刀。”
“我杀人之前都会问人，但不会问刀。如果你坚持要我问，那么，我就满足一下你。”长毛鬼大笑了起来，“不过在杀你们之前，我会让你们看看我的样子。”
他将长发一分，别到耳后，一张脸就暴露出来。
一张残缺到极致的脸。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这张脸有说不出的难看、丑陋，令人作呕、胃部痉挛。各种各样的疤痕占据了五官，除了一双健全的眼睛之外，脸上没有一寸部位是正常人所拥有。烫伤、刀伤、腐蚀性的伤痕，要做成这样的效果，必须经过变着戏法的折磨才行，而那双眸子，也妖异到极点。
这个人一定因为受到这样的折磨，以至于身体残缺。一个人的身体如果有了残疾，一定不要让心灵也有残疾，但能做到的人却寥寥。身体有了缺陷，心理就会脆弱。自卑与狭隘反复哼唱在他的心里。
他认为自己污秽、残破，自卑感愈烈，报复心愈强，看事物就会偏激，从而由憎恶害他成为这般模样的人到憎恶整个世人。
“看到了么，吓着了吧。哈哈，这是地狱的象征，你们会永世不忘的，我将成为你们心中挥之不去的魔。”他笑起来扭曲的肌肉非常之丑陋，声音掺杂疯狂与变态。
幽光大作，幻起千丈的丝芒，向我们袭来。
借着这一瞬暴涨的光线，我这才看清，他所立的地方是一个井口，隐约有烟雾从里面缭绕升起。
我还是想想应付这一击吧。
其实我完全多虑了，这一击实在不怎么的。雄阔海五指聚拢，捏成铁拳。拳头咯咯作响，血色充满了脉络，仿佛在燃烧一般。他一声厉啸，身子翻腾而起，霸悍无比的一拳就此扫出，天塌地陷般压向长毛鬼。
这就是雄阔海扬名立腕的杀拳么？
长毛鬼的光芒迅速收敛，像孔雀收屏似的，龟缩成一只普通的家禽。
雄阔海的拳锋倏然一折，错过长毛鬼的身体，击在窟中的一处石壁。轰然一声巨响，石屑纷飞。
长毛鬼的目光立即起了变化，那是一种惶恐的眼神。
我说：“你的武功并不好。”
他慌张地逡巡了一遍，神经质地发出一阵邪笑：“谁都知道我皇甫二十四医术一流，武艺是他妈的九流。”
长毛鬼叫皇甫二十四。他老爹怎么给他起了个这么怪的名字，也许他是他爹第二十四个孩子，所以叫二十四。
“皇甫二十四？”雄阔海蹙眉好好回忆了一番，“是‘医鬼’皇甫么？”
皇甫二十四紧盯着雄阔海：“你说呢？”
雄阔海道出皇甫的家珍：“哈哈，洒家记起来了，你也曾是少林弟子，法号福全，武艺并不出众，精通歧黄之术，只用了五年时间便从一个小小的知客僧升至药王院的首座，却因为不守寺中清规戒律被逐出寺院。打那以后，你就成了江湖游医。”
皇甫道：“还有吗？”
雄阔海道：“你还进宫当过一段时间的太医，不知啥缘故又跑了路。”
皇甫目光渐渐怨毒：“我是被陷害的，无论在少林还是大内，先后是被同一个人陷害。我之所以这副尊容也是拜他所赐。”
“陷害？洒家倒是第一次听说你是被人陷害的，不知陷害你的人是哪个怂娃？”
“我说出来，你能替我伸冤昭雪么？”
雄阔海望着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最终阖上双目：“只要你说的是真的。”
皇甫二十四丑陋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丝辛凉。他的声音仿佛败落的枯草，远离了生命。
“你对我的履历看似很了解，但你漏了一段经历，是不可或缺的。”
雄阔海颇感意外地应了一声。
皇甫继续说：“那时我还不是少林弟子，还只是一个乡村里的赤脚医生，每天给村姑庄稼汉们看看病，日子过得安稳。你知道的，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浑身就会起腻。有一天，我决定出去走走，一来见见世面长长能耐，二来治病救人悬壶济世。我走出乡村的那一年正值朝廷讨伐坚强公子，我行医途中得遇王师，蒙齐王看得起我，让我做了他的随军郎中。”
雄阔海疑惑地皱了皱眉：“这洒家倒没听说。”
皇甫眯起眼，一边凝视着脚底井口缭缭升起的烟霭，娓娓说开去。
一开始，坚强公子势大，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长江以南荆州以东都成了他的领土。朝廷处于战略防御的态势。接下来，朝廷征调北伐大军南下勘乱，同时动员全国各地的州府郡县发兵会剿，这才暂撄其锋，阻止坚强公子扫荡中原。但官军的伤亡很大，从当年的冬季一直打到翌年的秋季，再从秋季打到开春，整整打了三年，双方都很疲惫，互有胜败，进入到了战略相持的阶段。
“坚强公子这么厉害？”我嘴上赞叹心里还是存疑。
皇甫二十四瞥了我一眼：“你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你是体会不到坚强公子的无穷魅力。他的文治武功彪炳千古，智慧人伦深孚众望。因为他的存在多少人有了希望……”
我没有想到一个郎中能讲出这么有知识性的话。不过，郎中都把坚强公子赞到这份上，说明坚强公子真有他的过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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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冠存羽：君山七雄之一，武力值仅次于萧老生。
[26]萧老生：君山七雄之一，君山大总管，司马道德首席智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