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只猴子，他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夕阳往哪里走，他也往哪里跑，他从悬崖跳到山脚，又从瀑布跳到大江。他腾飞跳跃，但却永远够不到那流动的橙光，他追逐的不是日光，而是霞光。
荒芜的平原留下了他的足迹，颓败的山丘上遗落了他的毛发，他向着西方狂奔，又越过了西方，等他停下脚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东方。
“咦？！这是怎么回事？”他挠了挠脏乱的发梢。
太阳落山了，夜晚来临，他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他在土地上漫无目的地行走，等到潮汐漫到他的脚边，他才发现这里是海边。
他“扑通”一声窜进了海里，冰凉的海水渗进了他的皮肤。
“不过瘾不过瘾！”他扑棱几下又潜进了海里。
“东边有条大青龙，南边有条大黄龙，西边有条大黑龙，北边的龙啊——嘿！是条大红龙！——”
“谁在唱歌，跑调啦跑调啦！真难听！”猴子顺着歌声的方向游去。
他就像是幻影一般，谁都没有看见他。
一条圆滚滚的老龙坐在王座上，他大腹便便，怀里抱着一个酒坛。
“东南西北四条龙，他们都是大傻龙——还有一个海神娘——嘿！——她才是个老板娘——”
他唱着唱着抱起酒坛子又喝了口酒。
“难听死啦难听死啦！”猴子嚷嚷。
“谁！谁在那里！大胆！胆大！大胆包天！胆大……胆大……胆大包地！不是说了留本王一个人嘛？！出去出去！”龙王说。
“酒！”
“什么？！”
“酒！”
“我的酒！”
“给俺尝一口！”
“凭啥？！”
“给俺尝一口！”
“哦，拿去！就一口……诶，喝多了喝多了，还给我！”龙王滚下王座一把抢过酒坛子。
“好酒！”猴子擦了擦嘴。
“那是，二锅头泡龙井，当然了！”龙王说，他的脸红扑扑的，眼皮也是耷拉着，“奇怪？！你是谁啊？没有本王的允许谁敢进来？！”
“我是……我是谁呢？！”猴子挠了挠耳朵。
“怎么本王看你有点眼熟啊，好像在哪里见过？！”龙王眯着眼睛打量着猴子。
“缘分！”猴子说。
“缘分！对对！喝酒！”龙王说着又咕嘟咕嘟灌了几口酒，又把酒坛子递给猴子。
这两只直接坐到了冰凉的地上。
“这么一个冷清的地方，你也不嫌闷得慌！”猴子说。
“闷点好闷点好！”龙王说，“一大群海官围在一起不是这个政就是那个朝的，多麻烦！”
“是嘛？！人多是麻烦！”猴子说，“一个人自在，这里没劲！俺要出去！”
“出不得出不得！”龙王连连招手说。
“怎么出不得？”猴子问道。
“唔……不知道……”龙王搔了搔耳腮，“……反正就是出不得……”
“你这条大肥虫真是奇怪！”猴子说。
龙王往后瞅了瞅，“谁？你刚才在说谁？”
“大肥虫啊！”猴子说。
“谁啊？！”
“你啊！”猴子指着龙王的鼻梁说。
“本王？”龙王也指着自己的鼻子，“本王难道不是条威严的龙王嘛？！”
“威严个屁！”
“……个屁！哈哈哈！说得好！本王是条大肥虫！嗯？！大肥虫？大——肥——虫？！好像在哪里听过……”龙王托起了下巴，“什么时候的事儿呢？记不得了记不得了！管他呢！喝酒！”
“喝！”
“咕咕咕……”
“咕咕咕……”
两只醉倒在地板上……
……
这里是哪里？
深海？地狱？
不，不是……这里是哪里？
那个火红的身影是谁？好大的棒子啊，他举起来了！周围开始旋转，天翻地覆。嘿！大肥虫！你干嘛躲在桌子底下，他想伸出手，却发现自己没有手……
“大肥虫大肥虫，出来！给俺酒喝！”他摸了摸自己的喉结，发现自己的嗓子发不出声音。
奇怪，真是奇怪！
漩涡翻腾，一道金光从红影的手中迸射，冲破了水层。
他开始觉得晕了，哪里？这难道是……
梦……
他醒了过来，看见倒在他身边的大肥虫。
晕！真晕！他摸了摸头盖骨，咦？！这是什么？好冰啊，摘不下来！他用力掰了几下，弄不下来！
……弄不下来弄不下来弄不下来！
他开始急了，一下子跳了起来。
嘿！什么时候戴上去的？！
咚！他撞到了桌子。
哗！他扯掉了帘子。
嘭！嘭！嘭！他用头使劲装着石柱，连地面都开始抖了起来。
龙王被吵醒了。
“哎呦！”一块瓦片落下，砸到了龙王的脑门上，“这是怎么回事？”
龙王摇了摇头，酒有点醒了。
“唔……你是……齐天大……”
“大你妹！大肥虫，这箍是不是你帮俺弄上去的？！”猴子说。
“不是啊！大圣你怎么……”
“那谁给俺弄上去的？！”猴子说。
“本王不……不敢说……你怎么……”
“不说是吧？！不说俺……”
“大圣饶……”
“不说俺喝光你的酒！”
“……哦……那你喝吧……”
猴子端起酒坛又“咕嘟咕嘟”灌了几口。
“不过瘾不过瘾！”
猴子“嘭”一声摔烂了酒坛。
“哎呀，怎么碎了，不好意思哦。”
“没……没关系……大圣你不……不用捡了……”
“哦，那俺要怎么赔你？”
“不……不用赔了……”
“哦。”
猴子又痴呆了，“这里好暗啊。”
“海底嘛，见不到光。”龙王说。
“海底？这里是海底？俺怎么到海底来了？”
“不知道，梦游吧大概……”
“哦，那俺回去了。”猴子转过身。
“大圣拜拜！”龙王立刻招手。
“大圣是谁？”猴子转过头。
“呃……行者先生拜拜！”龙王说。
“行者是谁？”猴子疑惑地说。
“猴……猴子拜拜！”
“哦，拜拜。”猴子招了招手，又突然回过头，“俺要怎么出去？”
“呃……大……你只要往上蹦就能出去了……”龙王说。
“蹦？不成不成，大肥虫，不如你带我出去吧。”猴子说。
“啊？本王不能轻易出宫欸，不如我叫人……哇！大圣慢点慢点！——”
哗！
一道水柱冲出海面。
“亮瞎本王眼！”龙王大喊一声捂住了双眼，“这光太亮了不习惯，大圣，本王可以回去了吧……”
猴子紧抓着龙王的袖子不放。
“猴……猴子？”
“嗯？你叫我？”猴子回头。
“本王可以走了吧？”
“哦。”
“谢谢哦。”
“哦。”
“能放手了么……”
“为什么要放手？”猴子不解地问。
“这个……呵……呵呵……”龙王尴尬地笑道。
“那俺走了。”
“呵……呵呵……”
猴子拉着龙王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龙王挽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好热啊……”龙王说。
“下场雨就好了。”猴子说，突然他转过头，猴子的脸紧紧贴着龙王的脸，“大肥虫，你是从海里出来的，能降场雨不？！”
“呵……呵呵……可以是可以……”龙王说。
“太好了！”猴子跳了起来。
“大肥虫你还等什么？……”
“哦，那就意思意思一下吧。”龙王挥了挥袖子。
天空顿时乌云密布，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不痛快不痛快！再大点！”猴子高喊。
龙王咳嗽了几声，雨稍微大了点。
“再大点再大点！”
“咳咳！”
……
“再大点再大点！”
“不能再大了，大……猴子。”
“为什么？”
“再大就要发海啸了。”
“海啸？那是啥？给俺瞅瞅！”
“呃……海啸就是……就是……你看，海面是不是有条纹，咳咳！那就是海啸……”
“哦，那不是波纹么？罢了罢了！能再大点不？”
“真不能再大了……”龙王叹了口气。
“为啥为啥？！”猴子急切地问道。
“因为……再大就要发生洪灾了……”
“唔……洪灾啥的俺不管俺不管！下大点吧哈哈哈！”猴子说着双眼红了起来，“俺要捣了天宫，让这天地不得安宁！——”
他又回来了？龙王顿时惊惧地看着猴子。
猴子突然翻上了云霄，他的大脑一片红热，紧箍紧紧地绷在他的脑壳上。
怎么回事？我是谁？西天……我要去西天？西天是哪儿？
挡俺者死！他向龙王怒目而视。
这般的目光，如此的眼神，是五百年前的他！怎么办？！逃跑！
不！跑不掉的！跑不掉的！
“大圣你还记得吗？——五百年前！自那以后本王再也没有踏出过龙宫，既然你醒了，本王也不再恍惚，什么天宫秩序！什么狗屁法则！本王就要治治你这猴子！五百年前颜面无存，如今本王势必要讨回来！”龙王大喊，他的声音在颤抖。
“你在害怕！”猴子说。
龙王苦笑。
天边变暗了，乌云遮蔽了日光，一个海浪翻上天际，向着猴子奔涌而来。猴子在空中蜷起了身子，惊涛骇浪不能伤他分毫。
轰！
哗！
……
风云席卷之后，龙王掉进大海，海面几滴血红散开。
乌云散去，猴子眼里的红光也散去，全身湿漉漉的猴子迷茫地站在沙滩上，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好像不记得了。
这里是哪儿？他是谁？要去哪里？
猴子什么也不记得。
他又跳上了树，傍晚一到，他就往晚霞的方向跳跃奔跑。
……
很多年后，猴子倒挂在枯老的树干上，望着天边的晚霞，跟我们师徒几个谈起那些他记忆之外的事情。他的眼神依然充满了痴愣，那些癫狂的曾经，他从来就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