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有两个生命,一个给了孩子,一个给了爱人。
暗红色的血浆顺着液管一滴一滴的滴进蓝欣的身体里。她还在昏迷,面色却在晨光的斜照里渐渐红润,可眉宇间仍然像锁住了千年的愁苦,驱不散,赶不开。
迷蒙的游离间她的灵魂痛苦的挣扎着,仿佛被那输进体内的暗红色液体形成的漩涡卷进了另一个空洞且寒冷的世界里。她没有力气呼喊,没有力气挣扎,也没有任何知觉,就像一瓣漂零的粉蕊被一道洪流不知卷到了哪里去,哪里……已不再重要。
“孟医生她怎么样了?”月月在走廊里急忙拦住刚从急诊病房里出来的孟医生。
孟医生松了口气:“唉,孩子虽然没保住不过大人已经脱离了危险,只是她身体太虚弱了让她多睡一会,等醒过来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
“哦……谢谢!谢谢您孟医生。”月月兴奋至极。
“病人的家属来了吗?”孟医生转而问道。
月月看了看时间:“我打过电话了,应该快了吧!”
“等病人家属来了赶紧让他们去补交医药费。”
“哎!”
月月目送着孟医生回到办公室后,又把目光甩向坐在墙根椅子上的海子,见他埋着头像个畏罪的犯人等着制裁,她心里不禁一阵心酸,她没有惊扰他便悄悄地推开门走进了病房。
一束冷冷的光线从走廊尽头的窗口钻进来,窄窄的空间里渐渐显出一种悚人的光亮。整个医院里也骚动起来,但这种骚动让人紧张,让人的魂魄飘忽不定,就像屠宰场里的清晨,指不定你还能不能活到天黑,还能不能看到今晚的月亮。有时候白天比夜晚还要恐怖,生比死还要难。
海子一直一言未发,自从于护士通知他们蓝欣流产的事,他就再没从嘴里吐出过一个字,再没勇气看她一眼,就连手术前在家属栏里的签字他都不知道怎么签上去的。
他突然想起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那张床,那场风花雪夜的缠绵,以及那个让他惊魂不定的清晨……所有的记忆竟是那么的可怕,像一把刀,一刀一刀的毫不吝惜的切割着他的灵魂。
酒让人冲动,雪花也是一样,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和眼睛,怀疑从自己的嘴巴里所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到底有多少能够兑现。他甚至怀疑起自己的知觉,听到的看到的和感觉到的一切似乎并不是真实的,眼前的一切幻影般恍惚的呈现出灰白色。
我们活在这戏剧般的世界里,往往有些事即使历历在目可它并不存在,而有些事虽然活生生的存在着可总感觉飘忽难辨,难断真假,或者说是你根本不敢承认也没有勇气去面对这个事实而已。这是不是又是一场噩梦?是不是这个奇葩的世界在和他开了一个更奇葩的而且并不好笑的玩笑?他甚至怀疑起了这个世界。世界并不诚实,世界是一条蛇。
他低着头,不敢看周遭的一切,不敢去想,不敢呼吸,连空气都在审判着他。他罪不可赦。
“护士,血浆没了麻烦您换一下。”月月突然推开门冲着护士站喊道。
“知道了。”快要交班的于护士显得有些困倦,打着哈欠走了过来。
“老蓝,老蓝你等等我,欣欣在哪呢?”这时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急切的声音像针一样直刺进海子的耳膜。
他浑身一颤,知道是蓝叔和蓝姨来看自己的女儿了,突然他就像一只被猎豹追杀的鸵鸟恨不得赶紧找一丛野草一头扎进去,可身边连一片遮羞的树叶也没有。他不知怎么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傻愣愣的看着蓝叔他们过来的方向。
“海子,欣欣在哪?”蓝叔见了海子急步走过来问道。
“快告诉阿姨欣欣怎么样了?”蓝姨焦急的眼神里流露出母性的祈求。
面对两位老人海子无言以对,羞愧、懦弱、悔恨、慌乱一股脑的全都冒上来狠狠敲打着他的灵魂。
“阿姨,蓝叔你们可来了。”月月连忙跑过来拉着阿姨冷冰冰的手说:“你们放心吧,欣欣已经没事了,睡的正香呢!”
蓝姨颤微微的望着月月眼泪都急了出来:“到底怎么回事啊?快带我去看看。”
“是啊,快让我们见见女儿。”蓝叔也显得惊慌失措。
“好好。”月月一边拉着老两口往病房走一边提了提气故作镇静的说:“您别着急,医生说欣欣就是身子虚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蓝欣还没有醒,睡的像一朵被夜雨打落的梨花。老两口眼睁睁的看着于护士为宝贝女儿换好了最后一袋血浆后神情顿时惊的魂慑色沮。蓝姨颤抖着身子拉着于护士的手追问女儿的病情,于护士没有隐瞒详细的为他们介绍了一番,又好言安慰了几句后就离开了病房。
海子立在空洞的走廊里隐隐听到病房里蓝姨轻轻的哭咽声,他的心简直像被割下来又丢进绞肉机里绞一样的难受。他只觉得浑身发冷,仿佛刚从冰河里爬上来的感觉,整个身躯抑制不住的抖着,贴着墙面就滑了下去。
他从来没这么害怕过,更从来没这么后悔过。后悔是件让人很难受的事,可更难受的是他根本搞不清自己为什么后悔,应不应该后悔。他失魂落魄的蹲坐在角落里,突然感觉从四面八方有无数张狰狞的嘴巴在咒骂着他。世界竟然是那么的卑鄙,自己是那么的可耻,所有高尚的东西再没有一丝光芒,好空洞!好可怕!好无助!
突然一双大脚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像如来佛祖的五指山突然向他压下来。他的魂魄挣了挣,竟然无济于事,肉体和灵魂死死的揉在一起像一滩烂泥摔打在坚硬而又冰冷的石板上,已经血肉模糊。他勉强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把视线向上移去,他希望看到的是光芒,或者是一棵救命的稻草,可出现在他眼前的竟是一张熟悉的、让他无地自容的脸孔。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蓝叔铁着面孔站在他的面前,一双锥子般的目光里往日的慈祥早已荡然无存。海子浑身麻木,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一幕的发生,或许他一直守在这里就是等待这一刻的到来,就好比一个死刑犯被押到刑场的那一刻,他的精神已经死了,只剩下一副躯壳正在接受着最后的处决。面对死亡人都是麻木的。
他的身体一阵阵发软,想很努力的像个英雄似的站起来,可对面那双严厉的眼神压的他胆战心惊。他好不容易的颤栗着身子一寸一寸贴着墙面蹭起来,耸着头一声不吭。
“孩子是你的吗?”
蓝叔背着手脸色比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还要难看,虽然尽量压低了声音,可在空洞的走廊里这句话仍然像雷霆一样的击下来。
“我……我……”
他的双腿晃了晃差点又从冰冷的墙面上滑下来,喉咙里像卡住了一根坚硬的鱼刺,动了动嘴唇竟说不出一句话。
“欣欣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吗?”蓝叔再一次追问,声音里明显夹杂着一种强制压抑着的愤怒和急躁:“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是……是我……我们的。”
他刚刚抬起头可又被蓝叔那双冒着火焰的目光所击倒,他胆怯的再次低着头,冷汗顺着后脖颈就流了下来。
“嗯……有胆子承认就好。”蓝叔长出了一口气,可目光里的火焰依然烧的灼热:“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办?”
“蓝叔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是我让欣欣受了委屈伤害到了她,也伤害到了您和阿姨,您怎么惩罚我都行,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是畜牲……”海子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口气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
“什么?”蓝叔听了这番话声音变的更加坚厉:“我的女儿可不想和一个畜牲一起生活,我在问你以后怎么对待我的女儿?”
“我会对蓝欣好的,我会负责的,我……我爱她!”
话音刚落突然从走廊的拐角处传来米米焦急的呼叫声:“雪儿姐姐!雪儿姐姐你怎么了?”
顿时海子像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击中了头颅,天与地整个翻了个个,内心里最后的一丝坚强和尊严瞬间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