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嘉庆末年的时候,我已经又是一个快二十岁的年轻人了,我只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姓倪,却不知道父母是谁。离家的时候,正值春天,一位私塾先生没有要钱,白送给我一个名字,叫倪春。他说,人活一世,哪能没有一个名字呢。来招兵的也说,得有,没有名字就不能登记造册。我有什么说的呢,我当然也盼望着有。我把那个名字反复地在心里念了好几遍,我觉得很好,念完一遍还想再念一遍,我要永远记住它。
当我念的时候,就在想:“那不是别人,那就是我啊!”
我从余姚乡下被招兵的招到杭州来当兵,看守城门。我和另一个名叫黄世充的弟兄共同掌管着杭州西门的钥匙,一大串如漆似墨的铁,叮当有声,哗啦作响,除了它们本身的硬质,它们发出的响声也给我这个从未出过门的人的身上增添了不少的胆量和勇气,让我比刚从乡下出来时勇敢了很多,每次手里拿着钥匙往城门口走的时候,我都会觉得身上布满了山脉一样的力气,在嘭嘭地鼓胀、跳动,甚至会有一种巨人的感觉,觉得杭州城的西门有我这样一个巨人来把守,多少年都会铜墙铁壁,金身不坏,万无一失。拿着钥匙的时候是这样,不拿钥匙的时候,把钥匙重新挂回到墙上,就不是这样了,明显地觉得身上的那种山脉一样的力气和胆量像钱塘江的潮水一样在逐渐退去,回落得很快,觉得像我这样的人,一万个人也很难守得住一个城门,觉得自己缺少凶狠。每天天一黑,我们就把城门关了,上了锁。在城门口附近的一间青砖的小房子里,我和黄世充两个人轮流值日,逢单日是我,逢双日是黄世充。
西门外面有一座小小的土地庙,经常有一个要饭的坐在那里,我在城门口值日的时候,看见他大多数的时候总是坐在庙前的空地上一门心思地捉虱子,对于周围的别的从不理会。也不知他有多少虱子,总也捉不完,每天捉,一年四季地捉也捉不完。除了捉虱子还算勤快外,他在别的上面都很懒,那种懒是能够看得见摸得着的,甚至是能够听得见的,几乎从来也不见他出去要饭,也不知他每天都在吃什么。每次一看见他,我的心里就会觉得别扭,莫名地难过,有头发一样的东西堵在里面,又变成一条一条的愁绪,卷起来,再展开。
为什么那么一个人他会让我那么愁呢?当时不明白,也没有去多想,现在想起来,我怀疑那个一年四季都坐在土地庙前捉虱子的懒鬼,极有可能是我做盐商时的一个儿子,一个曾经的花钱如流水的天塌下来都砸不醒的纨绔子弟,是的,肯定是他,不是他又能是谁呢,他娘的!他的相貌是变了,可他的底子没变,别人不认识他,感觉不到,我能感觉到,我还能认出他来。现在我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当初一看见他就总觉得别扭,难过,什么也不是,就因为他曾经是我的儿子,冤家,人倒是转世了,可那副天生的懒骨头还没有转过来,和前世比起来,一点儿都没变,成天在土地庙前稳坐钓鱼台,神闲气定,不慌不忙,还以为他老子有用不完的钱呢。
或许是前世用去的太多了,这一辈子我的日子过得真叫紧,看守城门能挣几个钱?职责重大,报酬低微,我常想,如果把我的职责比作是一座城门,那么,我得到的报酬就相当于城门下的一捧土。我一文一文地攒钱,一吊一吊地积存,每当能够串成一串时,我都会心存感激,感天谢地,心中的恩义也在一天天地增长,会想起在乡下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伙伴们,他们正在田里插秧,在山上放牛,而我却在杭州城乌青的城门口站着。
铜钱一枚一枚地被我小心地串起来,透过铜钱中间的方孔,我看到世间变得十分整齐,许多的事情都在一个框子里进行,再没谱没边的事情,也跑不出那个框子里去。
我成了家,我屋里的女人叫彩云,也是穷人家的孩子,她爹是吹糖人的,成天摇着个拨浪鼓在杭州城里转来转去,每天所接触的都是市井上的街坊,孩子、女人、老太太。彩云一开始的时候还是挺好的,每天我快要到家的时候,她总是站在门口等着我,一遍又一遍地望啊望,看见我回来了,她就放心了,脸上红一会儿,接过我手里的刀立到一边,在我洗脸洗手的时候,她已经把饭端上来了,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说话,我告诉她街上发生的事,告状的坐在城门口,每经过一顶轿,都要站起来向旁边的人打听一下。彩云身上的粗布衣裳常常会让我感到愧疚,我总在想,看见别的女人身穿绫罗绸缎,彩云肯定也想,怎么能不想呢?别说她这么年轻,就是那些比她年长好多的女人也还都在想呢。
我对彩云说:“彩云,对不起。”彩云问我:“你怎么了?”我说:”我成天看守城门,让你吃不好,穿不好,将来有一天,我要是能当上西门的提督,你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彩云听了我的话,看着我,只是笑。“真要是能有那么一天,那就好了。”她说。“你当吧,我盼着你当,算命的说我三十岁以后有好运呢。”啊,彩云这话犹如一道白光,噗的一声劈开了黑暗,照亮了我眼前的路。从那以后,再带着刀往城门口走的时候,站在城门口值日的时候,换班后回家的路上,我心里想的事情和以前就不一样了,虽然从外表看上去我还和原来完全一样,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已经不一样了,心里想的,眼里看的,手里做的,好多东西都开始变了,东一声西一声地响着,一点一点地改变着,成长着,没有人知道在我的心里发生了多大的事情。
就是这样的一种清水般的日子,也让和我一起值日的黄世充十分羡慕,因为他无论什么时候回去,都不会有人在门口等着他,望着他,对于他来说,早回去晚回去都是一样的,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回去不回去也是一样的,回去了是一个人,不回去还是一个人,有什么不一样的么?没有。而我要是不回去,彩云就会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我要是回去了,我们一下就成了两个人,这和黄世充是完全不一样的,黄世充是一只,我和彩云是一双,这就是我们的区别。有时候我看着黄世充,我想他羡慕我是对的,要是换一下,假如黄世充过着的是那样的一种日子,我是黄世充,我也会心生羡慕的,这个世界上,有谁不想好呢?看见别人有出处,有归宿,成双结队,如胶似漆,怎么会不觉得好呢。所以,照眼前的情形来看,我也应该算得上是一个有福气的人了,一个守城门的小兵,还要怎么样呢?杭州的知府大人、总兵大人,浙江的巡抚大人,很难说他们就一定活得比我好,他们的麻烦,我们只是不知道罢了。可是后来,我没有想到,这样的日子竟然不知不觉地越来越少了,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再后来,就完全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