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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孩子,这一次咱们可是有了关系,只有这一辈子,我才是你的四叔。

我出生的时候,你爹已经能认得字了,日本人还没走。我们兄弟姐妹一共七个,你别以为只有五个,有两个命短的在你出生前后就已经不在了,都是饿死的。

我也上过学哩,别以为我没上过,当然,要是和你们这些被叫做知识分子的人比起来,那也可以说没上过,就等于是个文盲哩。关键是要看和谁比,要是和别的那些大老粗村干部们比起来,他们还不如我呢,我在他们眼里就是学问比水还要深的人。关键得比对了才行,比对了,你的心里才能平静下来。看见有人比你高,你就去嫉妒,去眼红?有人还当着国家主席呢,你难道也去嫉妒人家眼红人家么?那也是你嫉妒是你眼红的么?我不仅会用钢笔写字,还会用毛笔写字,不仅会口算,还会心算。西王庄的大队长曹四狗经常对我说,德龙啊,我要是有你一半的文化就好了,我就不是现在这样了,可能早就上去了。上哪儿去呢?他的意思是说,可能早就是地委书记了。我听了,在心里偷偷地笑。我在想,曹四狗这家伙也真是个大老粗,不仅是个地道的大老粗,还是个货真价实的瞎猫,我就够没文化的了,我这点儿墨水儿就够浅的了,他却说只要有我的一半就行了,老天哪,我想不出来,那又是怎样的一个浅法呢?

我一开始上的那个小学叫列宁小学。哎,列宁那个老头长得奇怪哩,第一次在学校里的墙上看见他的时候,我们都觉得这个人长得有点儿怪呢,怎么能长成那样呢?天天去了就总要看,看了几年,忽然就再也不觉得他奇怪了,挺正常的一个老爷爷嘛。

一个叫葛修文的孩子甚至说:“和我姥爷长得一模一样哩。”

葛修文的母亲,一个不识字的妇女,有一次偶然在学校里的墙上看到了那幅头像,立即惊呼道:“啊呀!那不是你姥爷么?”葛修文有些害羞地拽了拽他母亲的衣襟,对她说:“小点儿声吧,什么姥爷!那是列宁。”也不知列宁是谁,仔细一看,一研究,才知道果然认错了人,果然不是孩子他姥爷,那人的衣裳首先就穿得有些怪呢,脖子下面平白无故地鼓起一大砣,从未见过那样的穿戴呢。知道不是了,可还是有些疑惑,有些嘀咕,有些不死心,怀疑墙上那人是不是孩子他姥爷早年间失散的一个兄弟,因为实在是很像呢,太像了。

刚解放时候的人们都是实心眼儿,一根筋,一就是一,决不会说成是二,甚至八,完全不像后来的人们那样,心里想的是一,嘴里说出来的却是二,甚至二十,二百;明明是白的,非要说成是黑的,紫的,让你防不胜防,完全没办法,完全不知道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要想听到一句真话,比登天还难,已变成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求和妄想。

所以,把列宁认成是自家的亲戚,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也就只是认错了,其中绝没有要爬高枝,攀龙附凤的意思,绝对没有那一层意思,难道还会想着要靠那个长得像孩子他姥爷一样的人沾些什么光,得些什么便宜么?她们没有那么想过。

好多的妇女不认识字,不少人听不懂广播里的话,所谓的普通话,对她们来说却是非常不普通,非常难懂,有些奇崛,有些高出她们的生活,有些高耸入云呢。她们知道自己够不着,离那还很远,所以也从来不去够,想也没想过,云里的东西和她们有什么关系呢?这世上肯定有人会和那么高的东西有关系,但不是她们。平时她们最多站在树下,把树上的已经红了黄了的李子杏摇下来,把洗过的衣裳搭起来,最多到房顶上把在下面切好的豆角和葫芦晾起来。站在房顶上,那已经让她们觉得很高兴了,天气晴朗的日子里,甚至能让她们当中的某些人看到十几里以外的她们的娘家,看见她们小时候就在流淌着的河水,看见开满野花的山坡和蓝色布景似的远山,还和从前一样,一个牵着驴在路上走着的小黑点,没准就是她们本族的一个兄弟哩。

我从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就开始在村里当干部,当了几十年,中间有几年下去了,后来又上来了,那情形有点儿像是在水里游泳,游着游着,忽然咕咚一下沉下去了,别人都以为你淹死了,议论几句,很快也就把你忘了,别人继续游别人的,就像从来没有过你这个人似的,一切也还都照旧,没有丝毫的异样。不知又过了多久,你突然又哗的一下冒出来了,重新翻上来了,大口地喘着气,一头一脸的水,一身的苔藓和泥……别人忽然也又想起来了,哦,还有这么个人呢!惊讶也确有些惊讶,不能说一点儿都不惊讶,但似乎也在意料之中,但似乎也不在意料之中……这种事说起来挺平常,像是一个笑话,实际情形却有些吓人呢。

我第一次工作就是帮助干部们把那些不愿意加入农业社的落后分子们从他们的家里动员出来,让他们去入社。说是动员,其实不光是用嘴说话,还得用手,甚至还会用上其他更复杂更麻烦的办法,有些时候手比嘴要管用得多,用嘴做不到的,用手却能做到。当然,手上要是没有力气,那也是不行的,力气小了都不行,不可能让他们从家里到了外面。用一些计谋把他们从家里哄骗出去,也不行,很快就会被识破,脑子反应慢的也能转过弯儿来,转过来就不行了,计谋失灵,以后再也不能用了,那种时候,他们如同惊弓之鸟,处处都防着你呢。你随便抬一下手,他们都会扑愣愣地往旁边闪一下,以为你又要上来捉他;你回头朝身后看一下,他们马上也踮起脚伸长脖子跟着看一下,以为你身后还跟着人呢。没闹过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不会知道,每一个人都是不好闹的,都难闹得很呢。

一个名叫杨秀秀的老头问我:“是自愿的么?”

我说:“是自愿的。”

杨秀秀说:“那我不自愿。”

我说:“那不行,你必须得自愿。”

杨秀秀说:“真是不讲理,真是不要脸,还有这样办事的。”

又是拉扯,又是推推搡搡,好不容易把名叫杨秀秀的老头从他们的屋里闹到了堂屋。杨秀秀的力气实际上比我的力气要大得多,我在和他拉扯的过程中明显地感觉到了,他只是没有把他的力气全部使出来,可能连一半都没有使出来。我后来琢磨,为什么杨秀秀不用尽全力呢?十有八九可能是由于全国的形势在起作用,全国各地都在掀起入社的高潮,他当然也一清二楚。是政策帮了我的忙,才使得力气比我大很多的杨秀秀没有把他的一身力气都使出来,他也是一边抵抗,一边也有些怕呢,嘴上很硬,心里却硬不起来,到底有些胆怯呢,到底有些心虚呢,毕竟面对的是一个强大的政府,凭你是多厉害多难缠的人,也不过是以卵击石,蚂蚁摇大树。旭日东升,霞光万丈,普天同庆,百花争艳,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你想拦住,你想揪住不放,不松手,你以为你是谁?

名叫杨秀秀的老头可能正是想到了这些,才没有把他身上的力气使出来。我后来听说,名叫杨秀秀的老头确实力大无穷,能够抱着一头牛过河哩。总的来说,他还算是一个比较明智比较能想得开,能够识时务的人。他也许懂得,一个人,就算你力气再大,就算你能抱得动一头牛,就算你能搬得动一座山,可是,你有政府和政策的力气大么?你能把政府和政策也抱起来扔得无影无踪,扔到九霄云外去么?

到了堂屋里,杨秀秀的老伴儿也从里屋跟了出来。我放开杨秀秀的胳膊,走到堂屋门口去掀帘子。就在那时候,我听见杨秀秀和他的老伴儿在我的身后说话,是在说我,声音不太高。杨秀秀对他的老伴儿说,还没长成个人呢,就已经学得这么赖,这要是到了三四十岁,四五十岁,还不知道有多赖呢。

我当然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但我假装没听见。我是这么想的,你来动员人家入社,让人家干自己不想干的事,人家没有太反抗,没有和你舞枪弄棒动刀子,也没有以死相逼,这就很不错了,这已经很好了,这就够顺的了,还要怎么样呢?难道还不能让人家说你两句么?说两句是正常的,太正常了,狗血喷头地骂你一顿也是正常的,不是么?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世上没有一帆风顺的事情,幸福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要靠我们自己的双手创造出来。说两句就说两句吧,这就够顺的了。

我打起帘子,像迎送贵宾一样,看着杨秀秀和他的老伴儿从我的身边经过,从堂屋慢慢地走到院里。

到了院子里,名叫杨秀秀的老头脸对着太阳看了一会儿,忽然说道:“他妈的,这哪是在动员呢,这哪是在做工作呢,纯粹是在耍赖嘛。”

我还是假装没听见,在他们的堂屋门口站着。

又等了一会儿,杨秀秀终于叹了一口气,对他的老伴儿说:“算球了,我也不想再和他闹了,没意思,入了算了,省得他天天一趟一趟地来找麻烦,你还没起来,他就来了,堵在门口,我一看见他,我就麻烦得厉害。”

他的老伴儿对他说:“那就入了吧,你别麻烦出病来。”

听见他们这样说,我心里那个高兴啊!他刚才叹气的时候,我就知道事情开始有眉目了,他一叹气,我就知道有办法了。不怕他叹气,就怕他不叹气。

这以后,杨秀秀又对我说:“不用你跟着我,我自己去入。”

说完,他们回到了屋里,我一个人留在院子里。院子收拾得十分整洁,很有条理,没有一件东西是随随便便地胡乱堆放的。黄土铺成的院子,像石板一样硬朗、干净,下雨天也不会有泥。不一会儿,杨秀秀又从屋里出来了,看见我还在院子里站着,他哼了一声,神情有些悲愤地对我说:“你赢了。”

杨秀秀也是守信用的,说入就真的入了,带着他的两头牛,一个骡子,还有一辆马车,一起入了社。这在村里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情。人们说,谁有那么大本事,能够动员得让杨秀秀入了农业社?多少人都试过,都没用,都让他给硬邦邦地顶回去了,都让他给韧性十足地撅回去了。都觉得杨秀秀这个堡垒结实得要命呢,固若金汤,易守难攻,自古杨家一条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是,忽然就破了,忽然就开了,稀里哗啦地流了一地。我由此一下成为村里最受瞩目的人。同时,我也是第一个回到村里的中学生。你爹念的书倒是比我多,也比我高,可是他没回到村里。

村里的干部们觉得再也离不开我了,每一次开会,商量事情,都要叫上我,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也问我,该咋闹哩?就好像我是诸葛亮,一有麻烦就来问我,就好像我有所有的办法。干部们说,村里不能没有这样的人,没有谁也不能没有他,在有些事情上,他比我们更顶事,我们还常有下软蛋的时候呢,他没有,他要么不下,要下就是石头一样的硬蛋,铁蛋。

一个人,做成这样一件让别人一直都头疼无比的事情,你就是不是干部,在人们的心目中也就成了干部了。真正的干部又能如何呢?那些顶着干部名分的干部又能做成什么呢?该他们干瞪眼的时候他们照样干瞪眼,许多事办不成照样办不成。比如,名叫杨秀秀的老头就不尿他们,说不尿就不尿,他们也不能把人家怎么样。

在村里的干部会议上,人们让我介绍经验和诀窍,到底有什么秘密呢,就能说动了杨秀秀那个老顽固,那块又尖又硬的老石头?这能够让哑巴唱歌,让铁树开花哩,能够让牛羊的头上长出鹿茸熊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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