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风吹的烛光忽明忽灭，灯下的蓝衣少年正手持毛笔，下笔匆匆，似是在写草书，笔上却无墨水。
但若将这纸放在火上烘烤，自会显现出以下字迹来：
“近日一自称玄冥子的人加入魔教，此人善用毒，阴险狡诈，城府颇深，武功高强。
魔教护法龙王、夜叉，摩呼罗迦等人前往霹雳堂附近，似乎意图谋取圣堂之钥。
前日我与天王畅谈，察其谈吐，观其言行，觉此人并非恶类，坐下护法良善者居多，且西域人民皆歌其功，颂其德。许因宵小之辈作梗，抹黑天龙教名声。还请掌门三思对天龙教措施。”
他凝思片刻，又将写有最后一条的纸张撕去，揉成碎片扔到炉火里烧去，起身踱步，眉头紧锁，似有忧虑之事。
便在此时，敲门声响起，门外是一清柔的女声：“曦哥哥，你在吗？”
他眉头稍舒，快步走到门前卸下门栓，推开了门，一白裙少女俏生生的立在屋前，微风吹过，荡起她的裙摆。
她看见东方曦，脸上顿时绽开了笑颜，从背后拿出一个精美的小包裹来，道：“曦哥哥，恭喜你升为左护法啦！这是夕瑶送你的贺礼。”
东方曦接过礼物，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心中苦笑道：“有什么好恭喜的，天王越器重我，我越发不安。”
少女见东方曦脸色不好，疑道：“曦哥哥，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东方曦有苦难言，只得说：“没有什么事，就是担心夜叉护法他们会不会遇到什么敌人。”他刚才正写夜叉的情报，故此时脱口而出。
少女“嗯”了一声，脸色突然阴沉起来，有些不快的道：“是啊！你刚才在想夜叉姐姐，是不是？你慢慢想吧！我先走了。”当下身形一晃，一袭白裙已随风而去。
东方曦想不到她说变脸就变脸，急忙喊道：“夕瑶！”纵身就要追去，但又想到了自己的身份，急急停在了门前，眼睁睁的看着那个纤影越来越小，踉踉跄跄的退了几步，坐倒在椅子上，从袖口摸出那张无字纸条，呆呆的看了会儿。手颤抖着，将其递到火炉上，看着火舌忽吞忽吐，一点点的尘灰落入香炉中。
他挨着火光轻轻打开了宫夕瑶送的包裹，里面是一个香囊，似乎还保留着余温，上面绣着鸳鸯于湖中戏水，自由肆意，远处水与天与云相接，精巧至极。
他怔怔的看着香囊，心乱如麻，自语道：“她是天王义女，我是全真弟子，一正一邪，终归是两条路上的人，怎能走在一起。如果为儿女私情耽误了众位掌门的大计，导致魔教为祸中原，岂不成千古罪人。”
他想到此处，又拿了一张纸，下笔要写，但心中忽然浮现那日在天王房中的那番谈话——
…………
两月以前，刚是初冬时节，东方曦成为六大副统领之一。
东方曦从山腰的居所出来，踏着薄薄一层的积雪过吊桥，走石阶，下得山来，到了山脚的小镇。
说来也怪，天王身为一教之主，居所不在山顶，反而在山脚下。
更为奇怪的是，让中原武林忌惮异常的天龙教总部，山脚下竟然有一处繁荣的小镇。
东方曦过了条街道，到了天王的居所，那只是一间普普通通，随处可见的砖瓦房屋，顶上突出个烟囱。
他叩了叩门，里面人道：“是东方副统领吗？进来吧。”
东方曦推门进去，屋里陈设着一桌、两椅、一床、一柜、一灶，桌旁坐着一人，那人长发飘飘，灰白相间，身穿一白衣，虽有些褪色，但是洗的干干净净，手中毛笔挥斥方遒，自有王者气势。正是天王。
东方曦瞥了一眼柜子，其中四书五经具备，道儒法三家皆有，还可见几本佛经。
天王见他进来，束手立于一侧，将毛笔搁下，拉来一张椅子，笑道：“也没什么大事，先坐。”
待东方曦坐下，他又道：“东方副统领入我天龙教已有一年左右，不知对我天龙教感官如何？”
东方曦道：“教主文武双全，二教主武功通神。众位护法武艺高强，足智多谋。三位统领治下有道，兵强马壮。兼有诸江湖好汉来投，我天龙教事业蒸蒸日上……”顷刻迟疑后，又道：“称霸武林，指日可待！”
他言毕，等待天王评价，然而见天王却不言语，望着桌上的宣纸出了神，少时忽道：“称霸武林，诱惑力就这么大吗？”
东方曦接道：“那不知天王为何在中原安插山寨，囤积金银？”他在中原时见天龙教众烧杀抢掠，但到西域却见天龙教众常帮助贫困人户种田养畜。本是矛盾的两种印象却汇聚到一起，却都似乎是真实的。今日下定决心，要一问究竟。
天王突然仰天长笑三声，问道：“东方副统领，你是否想说黑风等寨劫道剪径，大是不该。”
东方曦心里一突，但一不做二不休，硬着头皮大声道：“非是如此！只黑风等寨不仅劫道剪径。还联合金辽，屠杀平民。烧杀抢掠，鱼肉百姓。勾结恶霸，残害忠良。如此以杀取财，实属竭泽而渔，属下认为：不该！”
他每数一条罪状，心中就是一紧，看天王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心里痛骂自己：“和武林第一大魔头说这些，东方曦啊东方曦！你太傻了，难道仅凭你几句话，可以让这魔头回心转意吗？”
心中忐忑不安，手已经摸上了剑柄，却听天王道：“果真有此事？”
东方曦心想话已至此，那就说个痛快，朗声道：“不错，属下在中原一年，寨主多奢侈浪费，寨中金银且不提，单诸寨主身上挂饰，便光彩夺目。非但如此，还毫无骨气，媚上欺下，搜刮珍奇异宝贿赂于我……”
他越说越怒，几欲站起，天王猛地一拍桌子，怒不可遏道：“不必说了！”吓他一跳。
东方曦心道：“不好，这魔头下一刻就要杀我，不如先下手为强，拼死杀了他，为我正道除一心腹大患。”念到此，手已按上了剑柄，蓄势待发，眼中杀意浮现。
他正要拔剑出鞘，殊死一搏，却听天王喃喃道：“枉我一生饱读诗书，精熟武艺，却没想到救的人还不如害死的人多！哈！哈哈！哈哈哈！”笑声凄厉如子规夜啼，边笑边拿起桌上那张宣纸，手一用劲，纸刹那间粉碎，作满天蝴蝶飞舞，洋洋洒洒落在地上。
东方曦脑中一片混乱，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声音……
他离开天王的居所，心中烦躁，又有些茫然，漫无目的的游荡在小巷街头，忽闻一缕清幽的笛声，似是杨柳甘露，瞬间涤荡了他心中的尘埃，东方曦莫名对这吹笛之人升起一丝好感，沿声而去，周围孩童纷纷欢呼：“宫姐姐来啦！”他心中闪过一丝念头：“吹笛子的原来是位姑娘。”
只见一个简陋的台子上却驻着一位貌如天仙的女子，白裙一尘不染，纤纤玉指轻握横笛，美目微闭，东方曦一时不由得痴了，即使之后又有琵琶音和古琴音合奏，耳中却只回荡着悠远的笛声，直至乐音停了，还怔怔的站在原地。两颊一热，原来已有泪珠滚滚而下。
直到一只玉手在他眼前挥动，耳旁传来慌乱的声音：“你……你怎么还哭了？”
东方曦这才回过神来，只见眼前有三人，一抱琴、一背琵琶、一持笛。擦了擦眼泪，道：“没什么，姑娘的笛声太动听了，敢问姑娘芳名。”
那抱琴女子和背琵琶男子均促狭的看着少女，少女脸一红，嗔道：“姑娘家的名字怎么能随便告诉你，不过我旁边这两位，一个是我师姐，叫做凌香儿。这位是……嗯，你就叫他紧那罗好了。”
听到这个名字，东方曦脑中划过一道闪电，急忙拱手道：“东方曦参见两位护法，属下刚从中原回来不久，不识护法面目，还请多多恕罪。”
那背琵琶男子笑道：“不必多礼，叫我紧那罗就可，此处又不是什么正式场合，你我平辈论交就好。”
东方曦见他大度平和，心中却生出一丝异样，心觉“紧那罗”颇为失礼，“紧那罗兄弟”也忒为怪异，又看凌香儿脸上古井无波，只道她性情孤高，又向少女道：“姑娘，你们为何在此……奏曲。”
少女跺脚道：“我不是告诉你他们俩的名字了吗？怎么还问我？这不明摆的事吗，我们奏乐给大家伙听呗！还有，我叫宫夕瑶，别老姑娘姑娘的叫了。”
东方曦心中仍是不解，不过三人已远去，也无法再追问。
…………
“正邪又有何区分，天龙教虽然旗下黑风寨等为祸百姓的贼窝。但众多护法却少有在中原烧杀抢掠，为祸一方的吧！相反，不管是伪善或者掩护，他要就我所见，天龙教周边村落并无饥荒之苦，亦或马贼肆虐，虽然不如中原繁华富贵，也算是一方净土，而中原武林自称行事光明正大，其实卧底之计，本就有些不光明正大了。自称为国为民，但若让他们放下架子，去像夕瑶一样在街头表演，应该也是做不到的。”
思绪万千，只觉心乱如麻，手中笔尖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待到笔上药水都看透了，还没有写下一个字，眼神空空的望着窗户，窗外月亮正明，没有一丝的云彩遮住。
忽听身后有人怒道：“你就算是装作写字，也不愿和我说话吗？”
东方曦转过头去，只见宫夕瑶去而复返，正怒气冲冲的看着他，呐呐道：“我没有装作……”再看看手中干透的毛笔，未免说服力有些不足。
他见宫夕瑶眼圈微红，脸上仍挂着泪痕，心生怜爱，上去握住她的手，但觉冰凉如水，这才恍然：“原来她在这里站了许久了，我之前胡思乱想，竟然没有注意到。”更加愧疚，又看她脸冻得红彤彤的，明净如水的眼睛委屈的一眨一眨的，睫毛上还挂着微微泪珠，映射着月光，显得异常可爱，心神一荡，脱口而出：“夕瑶，你好美。”
宫夕瑶本有千言万语的抱怨想吐，但东方曦此言一出，心中一宽，随后心怦怦的跳，脸色更加绯红，轻啐道：“油嘴滑舌！不理你了。”双手轻松挣出，微有些失望，随后退了两步，纵上了房顶，屈膝坐下。
但等了半晌，不见东方曦跟上来，她侧目向屋檐下看去，只见东方曦还傻傻的站在原地，不禁啼笑非凡，将头探出房顶，嗔道：“你还在下面干什么。”
还好东方曦这次明白了她的意思，一个纵身跳上了房顶，与她并肩而坐。望着天空中的皓月，身旁传来少女的幽香，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正邪、师命、天王这些事情，都不再成为他的烦恼了，只觉世间万物，若凝刻在此时，应臻完美。
过了许久，宫夕瑶开口打破了宁静：“曦哥哥，之前我吃……说的那些话，你不会怪罪我吧？”她本想说“吃醋”，但心觉不妥，临到嘴边，又收了回来。
东方曦轻抚她的秀发，道：“我怎么会怪罪你呢？我反而觉得你很在乎我，我很开心呢！”
宫夕瑶舒了一口气，道：“那就好，你不会把我看成蛮横不讲道理的女孩吧。”
东方曦柔声道：“就算你蛮横不讲道理，我也一样……”当此时，他却住了口，又想起自己的使命，这使命如同枷锁一样牢牢的钳住了他，使他面对着自己心仪的女孩，却无法表达爱意，刹那间，心如百绞，肠似刀穿。
他脸色数变，终究是怅怅的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
宫夕瑶眼神里的希冀，迅速转做了失望，幽幽地道：“那好吧，外面有些冷，我先回去了。”
她站起身，缓缓的踱到屋檐，每一步都好像踩在东方曦的心口上，走到房檐，忽然回首展颜一笑：“不过曦哥哥无论做什么事，夕瑶都会陪在你身边的。”
东方曦心头一震，脱口而出：“无论未来如何，我都一定会保护你的。”
宫夕瑶没有答话，嘴角轻挑，脚一蹬，如精灵般消失在暗夜中，远处隐隐传来若有若无的笛声，久久回荡在东方曦耳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