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遗言改嫁2
朝颜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从烟霭亭经过，但她只知道这一个可能等到那个人的地方。等他也没有特别的目的，就是想多看他一眼，这种冲动自晔华山上他保护自己，并在父皇仙逝时安慰自己后变得愈发强烈。
她刚才亭子里坐下，一位红衣宫装嫔妃带着两名宫女，穿过御花园款款而来。
漱绘！
她被准许踏出朝颜宫后，才知道这些日宫中的变化。母后被封为贞贤太后移入彰德宫，太子妃被封为皇后入主凤鸾宫，其余太子姬妾也按照品阶各自封为嫔妃。看这漱绘的着装，应是个普通妃子！
“小公主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呢？”漱绘笑盈盈走进来，颇有一番春风得意的意味。
一个普通妃子而已，有什么好得意的呢？朝颜不禁奇怪不已！不太想理她，随口道，“纳凉！”
漱绘却似看不出她的冷淡，施施然在她对面坐下，意味深长道，“确切地说，公主在等人吧！”
一语中的！
在晔华山的野宴上，她察觉到这小公主的爱意后，几欲欣喜若狂。
她一直将赵叡瞧她不顺眼的原因归咎于朝颜，认为她离开后，自己就能取代她得到赵叡的宠爱。她知道韩子玉这个驸马形同虚设，所以心里极为赞同她跟宁琊有染。这些天她悄悄潜去御书房偷听，并多方打探，得知大好机会就在眼前——那就是先皇遗言！
赵叡将消息严密封锁，甚至不容许她踏出朝颜宫，就是怕她听到风声。
朝颜被她猜中，微微有些不自在，但仍强作淡定道，“不管你的事！”
“漱绘知道公主在等谁，也知道公主等的人在哪里，还知道先皇临终前将公主托付给那个人……”语调缓慢悠然，抛出的每一句话都令朝颜张口结舌。
过了许久，她才结结巴巴说出话来，“你……你说什么？最后……最后一句……”
漱绘笑道，“公主要是不信，何不去太和殿亲耳验证一番呢？”
她霍然站起身，向太和殿的方向奔去。
漱绘摇着小扇，望着她背影，咯咯笑出声。
她不知道这已是她短暂的一生最得意的时刻。当晚就被赵叡一杯鸩酒送上西天。
今天是出殡的日子，可是百官却长跪在先皇灵柩前不肯放行！
赵叡面色平静，毫无温度的视线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最前面的韩子玉身上。
他没想到这个人会背叛他！完全没想到！
这次他只身返京平乱，立了大功，他正准备等父皇事了后为他加官进爵，没想到他竟带领百官求听先皇遗言！他不相信这个人猜不出先皇会跟宁琊说过什么，所有人都可能要求这麽做，惟独即将成为驸马的他不可能。可是，令他震惊的是，他竟然这麽做了！
韩子玉！真是好样的！他在恨恨地想，心里已将他凌迟一百遍。
感受着那人凌迟般的视线，韩子玉还是跪得笔直，吐字清晰道，“请太子殿下垂听先皇遗言！若罔顾先皇遗命，太子殿下就没资格继承大统！”
又一个不肯承认他身份的！
他怒极反笑，转向其余人道，“你们也是如此吗？”
众官竟众口一词，毫不迟疑。
他不禁暗暗感叹这韩子玉一介柔弱书生，到底用了什么花言巧语哄得他们这麽大胆子敢忤逆自己！于是，只得转向一侧的宁琊，眼神幽幽地看着他道，“看来大家都很想知道父皇跟霄王聊过什么啊！那霄王就满足一下大家的好奇心吧！”他只用了“聊”，这随便的语气，却是还没有听，就直接表明了一种态度——不过是“闲聊”，如何能作为郑重的“遗言”呢？
宁琊并未下跪，只是立在先皇灵柩前，他原先就没有说出一切的打算，因为他不想仅仅只是因为先皇“遗言”才娶她，他要她心甘情愿！听他问，只得道，“不知常德公公身在何处？”当时他记得那忠诚的老太监就在跟前。
赵叡唇角划过一抹笑意，道，“常公公与父皇主仆情深，昨晚已随父皇去了。”
宁琊心中咯噔一下，这个人做得真是绝啊！竟然连陪伴自己父皇大半辈子的老太监都不放过！现在死无对证，无论他说什么都不可信！
于是，他瞬间打消了说出来的念头，漠然道，“本王空口无凭，说与不说都没有任何区别。”想着一切照旧也很好，虽然辜负了韩子玉一片苦心，但也成全了他一片深情不是麽？
赵叡面上缓缓绽开笑意，语气轻松道，“既然如此……”
“等等！”殿外一声脆响。
众人随着望去，竟是一身素衣的小公主，满脸泪水，连衣襟都是湿的！也不知从何时起就立在那里。
赵叡听到她声音的那一瞬，心脏都变得僵冷。她还是知道了！他辛辛苦苦瞒了这些天，甚至连守灵送终都不让她参加，但她还是知道了！是哪个该死的走漏风声！
“颜儿！出去！”赵叡稳住心神，沉声斥道。
不消他吩咐，小桂子及几名太监连忙跑去拉她。百官议事，她实在不宜出现。
朝颜极为用力地挥开他们，红肿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宁琊，缓慢道，“父皇是不是说让你娶我？你为什么不愿意娶我？你为什么讨厌我？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我全都改……”
“颜儿！”赵叡听她越说越过分，大步走过去制止她。她是他捧在手心里的宝，他怎么能忍受她说出这样卑微的话？！
宁琊袖下的手紧握成拳，他何时曾讨厌过她？如果真能讨厌就好了，也不必四个人一起痛苦。
“回答我！为什么不回答……”朝颜突然歇斯底里叫喊，然后骤然止声，竟昏倒在赵叡怀里。
“颜儿！”
宁府。
急促的脚步声敲打在地砖上，为这寂静的夜平添几丝不安。
宁府管家穿过大堂，径直来到一扇门前，轻叩了两下，并未推门而入，而是定在门口道，“王爷，宫里传来消息，说公主失踪了。”
房门应声打开，宁琊下意识反问一句，“什么？”
管家道，“听说已经找了两个时辰，还没找到……”说到此处，望了眼他身上的睡袍，便止住。
天色太晚，恐怕宫门都已经关闭了。但宁琊没有任何迟疑道，“更衣！”
一路快马加鞭往宫里赶，眼前不断闪过那张悲痛欲绝的脸，她反复问着，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愿意娶我？为什么讨厌我？
一直以来，他都在努力与她保持距离，努力想忽略心中的感受，可是最后，一切还是避无可避！
以他的身份，顺利敲开皇宫大门。宫里果然乱糟糟的，到处都是灯火和呼喊声，夹杂着忽高忽低的斥责，他听出是赵叡。他竟然出来亲自寻找！
她在太和殿晕过去后，赵叡就带着人离去，直到后来不得不出殡时才出现。
他不知道她病得如何，想起上次她吐血，心都揪了起来。若是她出了事怎么办？一如上次听到她惊叫、看着箭矢飞来时，心再次被恐惧攫住！他突然后悔莫及，既然她那麽喜欢他，他又那麽放不下她，为什么不顺从心底最深的渴望？新帝赵叡，驸马韩子玉，他统统不去管！
他避开人快速向御花园某个方向走去——烟霭亭！他与她曾唯一有联系的地方！
烟霭亭位于御花园一角，位置比较偏僻，只有平时上朝才会从此经过。
两年来，路过此地时，他无数次远远瞧见那抹身影，看她在这里踟蹰，看她在这里百无聊赖，她在等他，可是他一次次视而不见，决然走过去了……
他还记得两年前她哭花了小脸儿，小心翼翼问他你会救我麽？也还记得最初的悸动，身体，和心。现在，压抑了整整两年，一切，似乎全都如泉流般涌回……
他走近，果然听到湖边传来若有若无的抽泣声。天色太暗，看不清容貌，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花丛里那缩成一团的人儿正是她！
“颜儿……”他唤了一声，声音极为轻柔，怕吓到她一般。
抽泣声停了，那人儿抬起惨白的小脸儿。果然是她！
朝颜以为是哥哥，因为只有哥哥才会这样唤她，正要开口，却嗅出那笼罩住她的气息既熟悉，又陌生，这不是哥哥，是……是……
“是你……麽？”她声音凄惶，以为是错觉。
他猛然将她按进怀里，紧紧拥住她，嘶声道，“是我，是我，对不起……”
“我……我在做梦麽？”朝颜伸出手触碰他的脸，不相信这个人会跟她说对不起。他不是弃她若敝履麽？
他用宽厚的手掌包裹住她冰凉的小手，道，“不是做梦，小东西。”
朝颜听他如此唤自己，突然哇地痛哭失声。
太和殿听到那一切的沉痛，将她所有的坚持摧毁！醒来后，悄悄从朝颜宫出来，她只想找个地方等着父皇把自己带走……她不想再喜欢他了，她想忘记他，彻彻底底忘记他……
赵叡带着人寻到这里时，看到两人拥在一起，只是在花丛外的小径上伫立片刻，又悄无声息带人离开了。
宁琊抚着她耸动的肩背，感觉到胸前的湿意渐渐浸透肌肤，“威胁”道，“好了，莫哭了，再哭本王就要把你丢在这里……”
这威胁果然有效，哭声戛然而止。以为她吓坏了，他微微撤开身。借着微弱的月光，这才看清，怀里的人儿双眼合拢，竟昏睡过去了！想是真是累坏了吧！他心疼地想。
他抱着她踏进朝颜殿，看到一身帝王常服的赵叡端坐在里面。很好！他也正想和他谈谈！
那沉睡的人儿被送进卧房。
今晚，没有君臣，只有谈判！
“你真的爱她吗，赵叡？”宁琊开诚布公道。
“你呢，宁琊？”赵叡冷笑着反问，“如果你真的爱她，怎麽会不知道她一直以来的心思？又怎麽会因为在意她对我的感情而犹豫不决呢？”
宁琊气息有一瞬凝滞，这质问直击内心。是啊，他在战场可以所向披靡，可是在情场，仍旧是个患得患失的普通人！他会在意她的想法，会害怕，会担忧，会迟疑……
但他很快就恢复常态，淡声道，“如果你真的爱她，就该放手让她自由，而不是让她做你精神上的禁脔！”
听到那个词，赵叡面色微变，身体僵直地坐着，许久都未作声。禁脔吗？是的，就算不能完完全全拥有她，他也想让她成为他的笼中鸟、掌中宝！可是这样，她就永远不会真正快乐！等她明白某些含义时，她会恨他……
难道这就是父皇临终前所担忧的吗？所以想找一个强大的人爱惜她，保护她，避免自己伤害她！
“我需要时间！”说完这句话，他忽而为自己难过。此时的自己竟像一个被判死刑的人渴望求得刽子手暂缓片刻一样卑微！原来，轻易将江山掌控在手心的他也可以这样卑微！
他怕掩饰不住悲伤，快速站起身走了。
那微显踉跄的身影融入殿外浓浓的夜色中……
朝颜再睁开眼时，已是第二日。揉着惺忪的睡眼，昨晚的记忆纷至沓来，一时竟分不清到底是梦还是真实。咬了咬发干的唇，却是痛的。原来，真的不是梦。那个人，再一次地，在自己即将死去的时候降临！
“公主醒了！”耳边响起一道包含喜悦的惊呼。是岚儿端着托盘走进来。
朝颜就着她的手润了润嗓子，一抬头，这才看到她身后还躲着一个人。那人捂着脸，念经般不住道，“我没脸见公主，我没脸见公主……”
竟是多日不见的晴儿！
她乍惊乍喜地唤她一声。晴儿放下手，扑到她床前直哭道，“奴婢好想公主啊，公主是不是已经把奴婢忘了……”
朝颜高兴地拍着她肩膀道，“怎麽会呢？我天天想着你。这些天你去哪了？有没有受苦？”
晴儿抹了把眼泪，没心没肺地笑道，“殿下只是训斥奴婢几句，也没让人为难奴婢……后来就跟韩大人一起回京了……”
听此，她才放下心来。聊了一阵，两人又如往常一样服侍她梳洗。
刚刚梳洗完，外面突然奔进一名小太监，连滚带爬到了她跟前，急喘着道，“公主……快……快去……皇上要杀……韩大人……”
她霍然站起身，将梳妆台上的东西撞翻也不管不顾，径直冲出去。
子玉！哥哥为什么要杀他？因为他带领百官请听父皇遗言吗？她对不起他！她知道子玉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现在，还要因她而死吗？她不允许！
她拼尽力气没命地向御书房狂奔。
“既然太子殿下如此憎恨微臣，还请殿下允许微臣自裁！为了公主，微臣死而无憾！”韩子玉神色泰然地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匕首。
赵叡瞳孔骤缩，这个人也要用死威胁自己吗？可惜，多死一个，少死一个，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大所谓，他只要对他言听计从的人！既然他这麽想死，就去死吧！甩袖道，“很好！你直言敢谏，朕会以让人厚葬你！”说完，背着手立到窗下去。
韩子玉心中发苦，明明知道这个人忤逆不得，明明知道那样做之后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可是为了她，他还是忍不住去做了。就算为她而死，他也甘之如饴！
他缓缓抬起手……
嘭地，书房门洞开。朝颜徒手抓住那把雪亮的匕首！
赵叡心口也跟着滴血。独属于帝王的冷酷无情再也保持不下去，慌忙奔过去道，“颜儿！放开！”
朝颜大声道，“我要跟子玉一起死！”眼神坚定，竟是毫不迟疑！
韩子玉看着那血一滴滴从眼前滑过，落在他衣上，绘成一朵朵妖艳的罂粟，突然笑了，原来她也是可以为他去死的！足够了！能够得到他这样的回应他已死而无憾了！
该死的！这个时候他竟然还笑得出来？赵叡恨不得现在就下令将他五马分尸！她将匕首握得紧紧，他不敢去夺，什么都做不了！又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流血！
“公主，请将匕首还给罪臣！微臣现在已是罪人，不值得公主如此！”韩子玉语调轻缓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