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出行1
皇后无可无不可地睨他一眼,又问,“时间定下了?”赵叡答,“是的,定在半月后启程,那时天气会稍稍凉爽些……”
朝颜赌气赌不下去,性急地打断他道,“太子哥哥,颜儿也要去!”
若是她随行,两人就比在宫中自由许多,赵叡也能有更多机会与她接触,是以最能揣测母后心思的他早就暗暗将韩子玉列入伴驾官员名单。但他此时看着她紧张期待的小脸儿,只是不动声色道,“这个还需看母后的意思。颜儿如今不同往日,已有婚约在身,若是随意抛头露面,会被人说闲话的……”
朝颜看不出他是假装,听到向来最疼宠自己的哥哥竟说出这种敷衍话,几乎掉下泪来,当着母后的面,又只能咬唇强忍着。漱绘见她受到冷遇,心中大快,但在赵叡跟前,一丝不敢表现出来。
皇后这才淡淡道,“行了,颜儿随行与否等子玉回来再说。”却是不愿再讨论这个话题。漱绘本想问一下自己的事,见此,也不敢多嘴了。
这时,金钏银钏端来消暑水果,嫣红的西瓜块摆放在荷叶形碧玉盘里,煞是喜人。
漱绘也被赐了座,几人边吃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朝颜木偶一样闷坐着,动也不动。
赵叡眼睛时不时注意她,见她心伤,心像被一只恶意的手揉弄,难受之极,却又不能出言安慰。
“颜儿怎麽不吃?这里比不得朝颜宫凉爽,正好吃几块西瓜降降热。”皇后终究不忍心,一边用帕子擦拭她额上沁出的细汗,一边温声道,然后用竹签子叉起一块亲手喂到她口边。朝颜张口吃下,眼圈通红。
赵叡没坐多久,就起身要走。漱绘还想留下看这公主的笑话,但被赵叡锐利的目光一扫,吓得一哆嗦,慌忙也跟着告辞。
“颜儿啊……”两人一走,皇后的神情就淡下来,声音地缓地唤她一声。
皇后将她唤进里间,遣退众人。朝颜不知母后要跟自己说什么,见她神情有异,心中莫名忐忑。
沉默片刻,皇后问道,“颜儿喜欢你哥哥吗?”
若是在以前,朝颜定会毫不迟疑地作出肯定回答,但这两年被凌嬷嬷耳提面命地教诲,她已知道这种话不能乱说,就算对着母后,于是哽咽道,“颜儿也喜欢其他皇兄。”
这回答还算机灵,皇后眼底微不可察的锋芒敛去几分,又不动声色道,“颜儿可知道,太子将来继承大统后就是皇帝,皇帝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他不但要爱众多嫔妃,还要爱天下人?”
也就是说,将来不止一个漱绘,还有更多的漱绘,朝颜霎时哽住了。
十余年来,哥哥将所有宠爱与关注都给了她,让她觉得自己就是哥哥捧在手心的珍宝,是哥哥视线所至的一切。心里,对他除了崇敬,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依恋。但现在,以前的常规都要被打破,哥哥会将这种独一无二的关爱连根拔起,然后种在别人身上,不,是许多人身上。而她,亦不过是个普通的公主。
想到这里,她难过得几乎心碎。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不能像以前一样?他是自己的亲哥哥,他对自己好有什么不对?她想大声质问,但又只能强迫自己忍住。
她不知道的是,若是她无法忍耐,闹出事端,纵然她是亲女儿,皇后也不会容她。皇后眼底的锋芒又淡去几分,缓声道,“颜儿身为公主,不但要有公主的威仪,对人还要表现得亲善大度,不能动不动就耍孩子脾气。漱绘是你哥哥的姬妾,也是你名义上的兄嫂,你就该对她恭敬。不仅如此,将来嫁作人妇,也不能妒忌,不能失仪,要与丈夫相敬如宾……”
一席话听下来,朝颜已觉身在地狱,不但要对哥哥的姬妾和善,还要跟即将与自己共同生活的男子相敬如宾,幸亏是知根知底的子玉,若是旁的人,她想起就会打寒战。记起袖中那封信,她心里突然有一丝甜蜜,能嫁给子玉这样的人,真的是一种幸运……吧?如此一想,心情也不如刚才那麽难过,对母后应道,“多谢母后教诲,颜儿已经晓得了。”
这诚恳的态度令皇后颇为欣慰,浅浅露了个笑脸,然后好声好气地打发她回去。
朝颜心思百转地回到朝颜宫,又拿出信笺重新看了一遍。虽然她对韩子玉没有异样的悸动,但她尊敬他,仰慕他,能跟这样温如月辉的人一起生活,虽然会很平淡,但也不会有痛苦与不安。
看完后,她忍不住提笔,随手在帕子上写下上阕:槛菊愁烟兰泣露。
罗幕轻寒。
燕子双飞去。
明月不谙离恨苦。
斜光到晓穿朱户。
她想了想,又从身上摘下一只香囊,将帕子折好塞进去。
晴儿岚儿已看出她意图,见她难得如此解风情,都掩唇咯咯偷笑。
在她们面前,朝颜倒丝毫没有不好意思,递给她们道,“把这东西送出去。”
晴儿明知故问道,“公主,要送到哪里去呀?”
朝颜作势要拧她,她抓过东西一溜烟儿跑出去了。
岚儿无奈摇头。
韩子玉收到香囊时正在回京途中,心中狂喜自不必说。
同行的官员无桀打趣道,“韩驸马跟公主真是情意绵绵啊,这眼看着马上要到家了,情书情物还是频频传,看得下官好嫉妒……”
韩子玉将香囊珍而重之地贴身收好,有些赧然道,“无桀大人将来也能遇到心爱的女子。”
无桀似真似假地气馁道,“哪能每个男人都像韩大人这麽好命啊,我朝颜国最宝贝、也是最后一个公主竟然被你得了!”
韩子玉温文尔雅地笑着,笑容也不自觉染上点自豪意味。抛去太子赵叡不提,现在身为准驸马的他,几乎可以称得上全国最幸福的男子了!
二人并未走出多远,太子的敕令就快马加鞭传来,命他二人直接去晔华山接驾。
传令官一走,无桀在马上大叫,“这眼看要到京城了,怎麽偏偏让咱们绕去晔华山?那里不是已经安排好人接驾了吗?”
韩子玉的好心情也大打折扣,他知道太子赵叡是故意的,但身为臣子,他又能说什么?手掌婆娑着胸口,自我安慰道,只要公主也爱他,这点阻隔又算得了什么呢?离别愁绪酿得越久,重逢的喜悦也就越醇厚!
“公主!公主!驸马直接去晔华山了!”晴儿晃着手中信冲进殿内。朝颜正跟岚儿坐在窗下忐忑等待韩子玉快快回来,听她如此说,抢在手中阅看。一看之下,果如晴儿所说,韩子玉办完差后,竟去了晔华山,激动道,“那也就是说,我也可以伴驾出行咯?”
“没错!”殿外有人应道,声音清朗中带着一丝懒洋洋的意味。
朝颜听出是哥哥,小脸儿霎时黯然,但母后的话字字锥心,她又连忙表现得若无其事,紧走几步迎到殿门口,规规矩矩向他问安。
赵叡自然没有放过她面上任何一丝神色,心中惊痛又无奈,声音平平地道了声“免礼”,而后越过她,径自踏进殿去。
宫人们跟进来伺候,朝颜在原地愣了片刻,也跟着转回来。
“颜儿,这次去行宫围猎,路上舟车劳顿,恐怕会很辛苦,一定要将一应物品准备齐全……”赵叡说着叮嘱话,视线在她周身游离,想好好看看她,却又无法长时间定在她身上,因为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像从前一样去抱她。
想了想,又道,“到行宫后,要听母后的话,万不可任性,知道麽?”前日母后私下跟她谈话,他对母后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神情都了若指掌,心中隐隐有些担忧。
朝颜对这些毫无所知,他说一句便得体地应一句,却始终低着头。
二人相对,两下里都是折磨。是以,赵叡简单嘱咐几句就又走了。
圣驾出行,重兵护送,旌旗蔽日,男子骑马,女子乘车,长不见头尾的队伍一路沿着山道向晔华山逶迤而去。
朝颜坐在单独的马车里,宫中的抑郁也暂时被驱散,偷偷掀起车帘一角四处张望,灵透的大眼睛里充满好奇。除了两年前被哥哥带着绕宫墙转了一圈,这还是她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出宫,道旁参天的古木,啁啾的飞鸟都令她欣喜不已。
她正如痴如醉地欣赏着,岚儿哗啦把车帘拉下来,道,“公主,够了,别看了,要是被侍卫窥见公主尊容,就不好了。”
朝颜霎时撅起嘴,不高兴道,“在宫里有一个老唠叨,现在又唤你这个小唠叨,不能这样,不能那样,我耳根都快起茧了。”
晴儿笑嘻嘻将一颗鲜艳欲滴的梅子塞她嘴巴里,道,“公主也看有一阵子了,现在应该让眼睛休息一下,嘴巴忙起来,要是老用同一样物件,身体会出问题的!”
说着,眼睛嘴巴还配合着挤眉弄眼,很是滑稽的样子,朝颜忍不住扑哧笑起来,也不好再生气了。
岚儿略松一口气,但该说的还是照样说,“公主,我们这样做也是为公主好,出行前太子殿下说过,要是公主出了任何差错,就拿我们两个试问。”
凌嬷嬷年老被留在了宫里,若非如此,这一路上她会更加不自由,她也不是真生气,听她如此说,长叹一声道,“知道啦知道啦,都是你们有理!”
两人见她听进去,都很高兴,于是努力陪她说话,试图转移她注意力。说着说着,晴儿突然想起什么,脱口而出道,“这阵子公主好像不怎麽去给皇后请安了?”岚儿暗暗用眼神阻止她,她却没看到,又一副思虑的样子,道,“从什么时候起呢?啊,好像是从上次谈话之后吧!对了,娘娘跟公主说了什……哎哟!”她还滔滔不绝,被晴儿照准腰眼狠狠拧了一把,这才止住。
朝颜脸色有一瞬变得苍白。
半月前凤鸾宫中母后跟她说过的话犹在耳畔,母后的神态她也记忆犹新,虽然她不能明白母后眼睛深处藏着的东西,但从那之后,她与母后之间像隔了一层纱,再去见她亦变得不自在。
所以出行时,她要求单独乘坐一辆马车,也不主动去见她。她知道她马车里有漱绘时刻不离陪着。
而皇后也像有意要疏远这个女儿,从没主动派人传唤过她。
听晴儿如此大咧咧提及,她心头有一丝怵然,原来不仅太子哥哥不再爱她,连母后都在疏离她,可悲的是,她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马车里变得安静,晴儿这才知道自己又说错话,心里懊悔不跌,啪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顿时疼得嘶嘶抽气。
朝颜看她狼狈样子,没好气瞪她一眼,“我又没怪你,打自己做什么?快让岚儿给你揉揉。”
岚儿爽快地答应一声,立即双手齐下,恶狠狠给她“揉”起来,边“揉”边骂,“你非要被你这张烂嘴害死!到时连我也要被你害死!娘娘跟公主说什么是你能打听的吗?啊?”
晴儿被撕扯得哇哇大叫,“我错了……我错了……”
感觉马车缓缓停下,两人停止闹腾,纷纷道,“怎麽停了?”
岚儿掀帘子去看情况,晴儿则揉着红肿不堪的脸,暗暗嘀咕,“这死妮子下手真重啊……”
“原地休息,等日头儿过去再赶路!”传令侍卫一路飞马从前往后跑,洪亮的嗓门远远传来。
顿时,车马队伍全都停了下来,道旁的树林里搭起简易帐篷,以供主子休憩之用。
这难得的机会,朝颜并不想浪费在帐篷里,于是怂恿着晴儿出去。晴儿刚挨过打,但仍不长记性,两人趁岚儿出去找水,躲开侍卫,偷偷向无人处溜去。
等完全看不到侍卫,这才放松下来。朝颜踩着满地落叶,呼吸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花香,高兴得又蹦又跳,禁不住在溪边款款起舞。
瞧着四周无人,晴儿则脱掉鞋子,挽起衣裙走近清凉的溪水里,笑嚷道,“公主,这水好凉啊,比宫里化开的冰水还要凉……不过好舒服……”
“少爷,前面好像有……”
看到溪边那夺魂摄魄的一幕,最后一个字被生生咽了回去。
女子的舞姿,轻盈一如流云、淼烟,翩然若白鹤、飞花,那此刻绽放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误落人间的精灵,不染纤尘,毫无瑕疵!
男子深邃的眸子闪了闪,但很快就回过神,转身大步往回走。
“哎?少……少爷……”许久,仆从才回过神,连忙追去,边追还边恋恋不舍地回望。真是美啊!虽然他不知道那女子是谁,但他发誓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美丽绝伦的人儿,却不知他家少爷为何不多看两眼,反而急着要走。
溪边的两人听到吵嚷声,同时停了动作。朝颜循声望去,只看到来处一抹浓影一闪而逝,再一眨眼就不见了。虽然只是一瞬,但那背影却极为熟悉。她心口怦地跳了一下。
晴儿这才想起她们是偷跑出来的,抬头看了看日头,意识到她们出来的时间不短,害怕兮兮道,“公主,我们快回去吧,要是被太子殿下发现,奴婢就死定了……”
朝颜急着想确认刚才那抹人影是不是她猜想的那个人,不等她说完就脚步轻快地往回跑。
“哎,公主等等我呀……”晴儿也来不及穿鞋子,提着就追。
刚跑到驻扎营地边缘,就被来寻她的太子赵叡逮个正着,他面寒如霜,当头斥道,“为何不作一声跑出去?!”
朝颜心虚地打个寒噤,也不敢看他,嗫嚅着,“我……我……”却说不出正当理由。
赵叡目光阴鸷地扫她旁边的晴儿一眼,对侍卫道,“把她拖下去,按宫规处置!”晴儿吓得倒在地上,变成一滩烂泥,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