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从太学归府,润玉刚回殿洗漱,就有人通报,“大公子,王爷在正院候着您。”
润玉刚进屋,看到就是这么一个场景。
誉王在上首正襟危坐,身着一拢白衣,暗绞云袖,肩头松散披着一件宽松的玄色大氅,露在袖处的双手白晳修长自然垂在膝头,看到他进来,那双眼眸微沉。
润玉一靠近行礼顺着打量了一下,见誉王长发带着湿气,知晓他也是事务交接完后才回府洗漱没多久,敛了眼睑,没有开口。
誉王被派接承北燕使团事宜,宾礼完成接迎宫宴后,一应事宜事便被交托给鸿胪寺。北燕之事,万不可马虎出任何岔子,承下此务之后,他便提着一颗心。处处小心谨慎,更是夜宿鸿胪寺,也是忙至今日才稍稍松口气。
沉默良久,誉王突然说道:“润玉,你坐到为父身边来,往事历历在目,你也长这么大了…”
誉王极少与他相谈,除了学业考较更无他言了。如今找着话题,声音有些刻板。
润玉起身行至誉王三步之外,重新坐下,见誉王一副想说话,但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的模样,他也不好视若无睹。
“父王,可是有事要交待我?”润玉因为发热,双唇显得干燥,隐隐有些起皮。
誉王唇瓣翕动也没憋出半个字,最后还是忍不住抬手试着拍了一下润玉的肩膀,缓缓道:“府医看过,如今可还好?”
“并无大碍,喝了药已经好多了,劳烦父王挂心了。”
誉王轻蹙眉头,放下手掌,和善地说道:“太消瘦了些,还得好好养养。”
润玉的确很瘦,个子不矮,全身上下没什么肉,即使穿着宽松的衣服看不出来,但是誉王还是目测出。
听后,润玉眼睛微缩,放在袖子下的双手暗暗攥紧,硬生生压下胸口那股异动。“诺。”
见他低颔首应答,誉王脸上的和善消退不少,目光悠远,神色变幻莫测。停顿一会,誉王语调温柔开口道:“你娘亲最大的心愿便是你平安康健过完一生了!”
润玉一怔,这些年,没人任何人提及到娘亲的只言片语,都只道是位出身不高的士族女子。他自小体弱,常独居于院落中休养身体,相伴之人无几。发蒙也是请了过府的西席先生教导,此后,与父王谋面更是寥寥。
渐长也晓了世事,他一直以为,父王是厌恶身份卑微的娘亲的,也同样不喜他这出身卑微的庶子罢了。
从未再探究过,父王和他素未谋面娘亲之间的过往。
王府里,如今只怕除了王妃和誉王,也少有人知悉这位和与他血脉至亲却也从未有人在他面前提过的人了。
他所知晓的唯一一点,就是王妃依稀间提过的娘亲祭日。
如今窥探到不同往日的一星半点,润玉难掩激动,那是血脉中不可抑制的亲近之情,即使未曾谋面。
他深吐气:“父王所言,润玉深感,为人父母者都是如此期盼。为人子,也同此心,国势繁忙,也请父王擅自保养,勿要太过操劳!”
这话落在誉王耳里,心中蓦地一软,愧疚自责一时萦绕心头。
誉王想了想,手轻轻拍他的肩膀,“宫中纷争不断,尔虞我诈,实在让人疲累。可为父一出生,一脚就踩在了漩涡中,半分不由人。为父,只盼护你们平安顺遂。如今时局……”
说完苦笑一声,朝局之势,他哪懂。
润玉这才缓解松开攥紧的拳头,“父王,可是担忧北燕联盟之意不诚,实为趁机挑起大梁内乱,与南楚对战相争外患,他们则渔翁得利。”
润玉的话令誉王全身一震,似乎惊讶他能对朝局有这般深的见识,更是一言戳中心忧之处。转念一想,她生的儿子,本就不凡,遑论能让许瑾修这般人物收为关门弟子教导。他能有这样见识,也不为惊奇。
“的确,大梁被觊觎多年,官家年事已高,对驻守南境的武陵侯多有不满,早想收拢兵权……如今朝中大多是期以北燕联姻结盟,来震慑南境敌军退兵,以为如此还能稳住天下大局。
大梁稍显颓势,就会被列国当成食案之上待宰的肥羊,就算北燕联盟,也要积极集军早做准备以御边境才是。”
誉王摇头,看出隐患的人不是没有,但官家如今偏信偏听,还一意孤行,根本无从谏言。
润玉仔细研究过坤舆图,大梁作为七国之一,本身地理位置尴尬,不但与西齐相连,和大秦也有交接的地方,偏偏这两国军队彪悍,充满攻击。
大秦现虽与卫国交战,最近捷报频传,大败之日快了。西齐此时未动,南楚却联和朝国,本就对大梁极有震慑。
他虽平时淡泊,却对天下大势极为关心,偶尔去消息流通秩闻传播最灵活的茶馆酒楼收集消息。
官家不知会选定谁为储君,最为忧心与边陲武陵侯不睦,那位北燕公主若算计离间,对兵府的觊觎垂涎之心,定会做下缷磨杀驴之事。
多疑却不乏英明的君王不是没有,可怕的是只余下多疑。
“大梁崇文抑武,如今国内唯一抵敌防处的将领便是武陵侯府了。”
誉王听后,长长一叹,“为父也是这个意思,为今之计,笼络才是正途,怎可打压。”
在经历十六国大乱,从晋朝一统再到后来的七国分晋,大梁先祖原先就是晋朝名将,背叛逆主才有了如今的大梁。先祖为了利益当了叛将反贼,立国后对武将忌惮颇深,崇文抑武,后人更是。
可见对武将的压制。
又谈了一些话,誉王看到窗外天色已然彻底暗了下来,眼神有些黯然:“天色已晚,你先回去歇息,明早,为父与你一道去灵隐寺祭拜你娘亲。”
润玉一怔,随后起身。
“你娘亲曾拖着病体,去灵隐寺为孱弱的你请愿,如今你康顺长大,我为父自然要替你母亲还愿。”
流光尽歇,暮色四合的夜间。润玉从正院出来,神思就有些恍惚,娘亲——
天色由暗转明,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峰笼罩在枚红色的朝霞之中,伴随着令人心绪平静的佛音迎接新一天的到来。
灵隐寺位于金陵郊外一处高山之上,从山脚到寺院一共有九百九十九层青砖石阶,弯弯曲曲,一路延绵到山顶路上。路上还有三三两两过来参拜的香客,手里挽着竹篮,内里放置香烛等物。
溪水潺潺,古木参天,耳边隐约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悠扬钟声和平和的念经诵佛声音。
任谁不屑神佛的人,也会觉得心胸开阔了不少。
润玉身穿一龚崭新的深青色衣袍,衬出他的消瘦,乌发半束,不着发冠,身上还带着些许檀香。脸上始终带着肃穆郑重的颜色,亦步亦趋地跟在誉王身后。
西山手里提食盒,里头装着管家准备的线香、蜡烛、灯油、金纸以及祭祀所需的水果。暗中掂量过,估计还有与实打实的钱财添香油钱。
“你幼时,你的母亲在你病重之时曾一步一拜着爬上灵隐寺,恳请佛祖垂怜……”誉王眼光幽幽,似在愐怀过去心酸之事,嘴角带上几分苦色。
尽管润玉维持着悠闲的步伐和呼吸频率,可是身体并不康健,刚爬完三分之一,额头已经冒出虚汗。昨天喝了药,虽然半夜已然退烧了,但身体还有些虚,此时连双唇都没了血色。
“父王不是说过,娘亲身体不好,怎么还由着她来?”润玉紊乱的呼吸问道。
“是啊,生病本就是郞中医官的事情,可有时走投无路,别无他法,漫天神佛都想求上一求。”誉王一边走一边感慨,似在回忆什么。
一步一拜,他劝不动除了陪着她一块还能怎么办?
“幸好,你如今平安长大,期盼你娘亲看到,庇护你以后安康幸福。”
润玉满心疑惑,望着誉王的背影,这般,父王不像对娘亲没有情分的。
天未亮,誉王和润玉就来了灵隐寺,漫长的一段山路阶梯爬得人双腿发疼,最终还是在太阳高升时候爬到了山顶,见到了掩藏在葱郁密林中的清泉寺。
庙宇被绿树环抱,层层叠桑的鲜花草簇拥着略略褪色的院墙,青灰色的殿脊在阳光下显出几分年轻韵味苍葱古木沐浴在晨光下,耳边传来悠远深沉的钟声鸟儿叽喳清鸣。
灵隐寺的面积不大,但建寺的年纪却让它像老人一般立在山头,日复一日看着世事变化。这座佛寺建于十六国之前,那时佛寺兴盛,庙宇数不胜数,时间久弥,香火续存的却不多。
誉王带着润玉进了正殿,正殿中矗立了尊巨身佛像,法相庄严。对着佛像,誉王行了佛礼,那名站在殿中穿着灰色僧衣的和尚行了一回礼,眉宇带着几分谦卑虔诚。
此事,正殿已经有不少参拜的信徒,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给这间有些暮气沉沉的古刹添了几分生气。
润玉立站一边有些出神,就听到誉王正在喊他。经过一条条的游廊,润玉跟着誉王身后来到一间禅室门外。他还未踏脚进去,只听屋内传来誉王和一个慈和声音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