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大师兄私下告诉我,其实他早就看出这老者内心深处藏着一匹野兽,只是没当场说破罢了。
有人心藏猛虎细嗅蔷薇,如上能提枪杀敌、下能捉笔作画的猛张飞,乃是力与美的化身。
但诸葛山人这种人,在他身上我只嗅到危险的气息。
这种人之所以危险,一则是他拥有一套邪恶偏激的思想,再有就是他善于煽风点火蛊惑人心,而庸庸大众则像一群没头的苍蝇,只管朝热闹污秽的地方钻。
昔日孔子诛杀少正卯,非是出于私人恩怨,而是他早已看出少正卯是个充满邪恶思想的蛊惑家。
”你这老儿说的倒热闹,”大师兄嘻嘻笑道,”但不知你从阿宝身上学到了啥好品质呀?”
阿宝把头缩进壳里,意在表示谦虚。
诸葛山人正襟危坐,一板一眼地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鄙人从阿宝身上学到了太多的优秀品质:
坚韧不拔的毅力,舍我其谁的信心,勇于挑战强敌的勇气,不屈不挠的精神,笑傲一切的力量,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魄力,以及大无畏的革命思想!
正所谓’见贤思齐’,阿宝就是我人生的坐标,是我迷途中的导航灯。
今后我一定要成为像阿宝一样的智者强者,迎难而上者,努力奋斗者;
成为一个有思想、有魄力、有干劲的人,一个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绝不拿肉麻当有趣的人;
一个为生民请命、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人!
……完了。”
一席话令在场所有人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有人反应过来,继而掌声四起,夹杂着”好好”的赞叹声。
”俺的天呐!”我听见阿宝小声咕哝着,”平时俺没觉得背上的壳有多重,可如今听老学究这么一说,倒是真的感到压力山大了!”
诸葛山人显然没注意阿宝在说什么,他只管抚髯微笑,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大师兄用手摸着鼻子,怪声怪气地说:”叫你跟着乌龟兔子陪跑,当真是屈才了!
那兔子阿丘一旦被妖怪拿了去,你们是不是就可以打道回府啦?”
”不、绝不!”诸葛山人断然道,”兔子在时,我们就跟兔子赛;兔子不在时,我们就跟自己赛!
西天是一定要去的!
路漫漫其修远兮,不到灵山兮心不死!”
野猪再一次人立而起,奋蹄高呼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不到西天、誓不回身、誓不回身!”
二师兄上前握住它的蹄子,用诚挚的语调说:”我代表佛祖预祝你们早日功德圆满荣归东土!”
野猪赶紧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也真诚地回一句:”愿上帝与你们同在!”
连佛祖与上帝都出场了,再好的戏也该散场了。
我们与阿宝一众依依惜别,然后保护着师父继续西行,直到走出老远,二师兄才哈哈大笑着一屁股坐在地上。
”真笑死我了,——他愣叫他的上帝跟咱们同在!
那他叫咱把佛祖搁哪儿呀,总不能叫咱的佛祖跟他的上帝掐上一架吧?!”
他边说边笑,眼角都笑出了泪花。
师父和我也笑了,白龙马把尾巴一甩,潇洒地打了个响屁。
大师兄呵呵笑道:”西天是一定要去的!——不见棺材兮不落泪,不到灵山兮不死心!”
二师兄说:”猴儿哥,你就不能给人家说点儿好话!”
”这已经是好话啦!”大师兄说,”怕只怕妖怪没那么仁慈,不会给他们一一准备棺材!”
”阿弥陀佛,愿我佛保佑!”师父合什道。
”错啦,师父——”二师兄纠正说,”你老人家应该说:阿弥陀佛,愿上帝保佑!”
事情的结局似乎真的不妙——
首先,远远跑在前头的兔子一行被妖怪悉数拿下,传说中的高手显然并未现身力挽狂澜。
这倒叫我想起一个小故事,一个人慢悠悠行走在雨中,有人冲他喊:”快跑吧,雨都浇到你身上啦!”
此人慢悠悠回答:”快跑?——那前头的雨岂不照样浇到我身上?!”
如果是命里注定的话,快跑慢跑其实都一样。
所以走在后头的乌龟阿宝一行最终也难逃此劫。
竹叶青的毒牙、鬣狗的独门神技终归无效,就连野猪的上帝也弃他而去。
诸葛山人的驱妖之术无疑也失灵了,他信奉的丛林法则倒像是发挥了作用——”弱肉强食”嘛!
但以此公卓越的口才或可做如下辩解:”不是我等无能,实在是敌人太强大啦!”
最具戏剧性的一幕是:捉住兔子阿丘的妖怪先没杀死他,而是等捉到乌龟阿宝后,将二位一同下到锅里烹而食之。
讽刺的是,妖怪恰恰是在兔子口中得知乌龟的行踪,才起意将这对难兄难弟一并收监合为处理的!
轰轰烈烈的”龟兔赛跑”落下帷幕,如果说头两次赛跑充满喜剧色彩的话,那么这次三番战无疑就是个悲剧。
以喜剧开始以悲剧结束,或者以悲剧开始以喜剧结束。
这二者代表了人类生活中的两种普遍模式,其实无所谓孰优孰劣,因为前者的价值体现在前者,后者的价值体现在后者。
但更多的人则倾向于后一种模式,毕竟大团圆式的喜剧模式更受人欢迎。
但人类的命运以悲剧作结也许更接近生命的本质。
悲剧不为人喜,但悲剧往往更能冲撞人们的心灵,带来灵魂深处的震撼。
这正如死神,——人人畏惧死神,但死神永远比诸神更具魔力!
”龟兔赛跑”事件之后,某日闲来无事,我们师徒四人就此展开了讨论。
师父认为”龟兔赛跑”虽说是场悲剧,甚至是场闹剧,但其正面价值仍然不容忽视。
至少他们有一往无前的勇气以及视死如归的精神,坚持团队作战亦足可取。
二师兄认为他们太自不量力了,明知路途凶险却还要一头跑到西。
”其九死犹未悔”的处事风格并不值得赞美,反倒是蒙昧愚蠢的代名词。
我谨慎地说出自己的观点:两番战二人各得一局,何苦非要争个你强我弱来上三番战?
不错,在这件事上的确有双方的粉丝在做幕后推手,但龟兔二位若真有定力的话就当一口回绝。
所谓的”粉丝”不过是个漂亮的借口,实因其争执心在作怪,看不破放不下,才演变成一场本可避免的悲剧。
大师兄对此倒不以为然:”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他二人非佛非圣,有争强好胜之心亦是自然。
比试一番并没错,错就错在比错了方法!
比方说他二人完全可以找个没人的地方干上一架:乌龟阿宝抡起他的王八拳,兔子阿丘亮出他的无影腿,如此拳来腿往酣斗一场多痛快!
要打就得分出胜负来!
俺平生最讨厌说某某二人战成平手了!
每回在茶馆里听说书先生讲到某某二将战了数十合不相上下时,俺都会拍着桌子大叫:’拜托,快叫他二人再多打上一会儿!’”
二师兄捂着嘴吃吃发笑。
有人认为捂着嘴笑有失男子汉气概,但二师兄就免了吧——
他不把獠牙捂上,只怕会吓死几个呢!
”小白龙,你也说两句吧。”大师兄回顾白龙马,”再不抽空说说话,俺只怕你都不晓得该如何开口了!”
白龙马把脖子一扬,银铃”叮叮当当”响如音乐,马尾轻扫又如春风拂面。
”他们终于去见他们的上帝了,”他慨叹道,”但不知天堂里有没有车来马往——”
二师兄呆呆望着他,忽然一拍脑袋:”车、马、炮是吧……那就看他们的上帝会不会下象棋咧?!”
”龟兔赛跑”没有赢家,但予人以启迪、思考则是多方面的。
心之官则思,只要你去想,总能从中发现点儿什么。
在此事件中,据说唯一的幸存者就是那几只螃蟹,他们横着爬呀爬呀……某日一抬头,一轮红日正自碧波间冉冉升起!
在别人看来,他们当初的选择无疑是错误的,可后来居然误打误撞步入了正轨。
对与错、胜与败,也许只是命运之神随手开的玩笑罢了。
至于芸芸众生,谁敢说不是人家手中的棋子?
饶是如此,我还是想借用一句颇具正能量的话作为结束:
敢问路在何方?
路在脚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