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不震惊,在这帮泼皮弟子中,要问他最得意哪个,那一定非张三莫属;然而眼下张三已亲口认账,他清清楚楚听在耳朵里,除了倍感痛心与无奈,又能做些甚么!
自己的爱徒居然是日本人,这教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甚至也不敢相信。
“其实你要是咬紧牙不承认,我也没法子,因为就仅有的证据来看,还不足以确定你的身份。”我淡淡说道,”下面,我说你听,有不对的地方敬请指正。”
略顿一顿,我接着说:”我注意到好几次,你一张嘴就是’八个’俩字,我想你要说的是’八个野鹿’吧?——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但刚说出’八个’二字,你就猛然警觉及时收口,说明你自制力很强,而这正是日本人通常都有的特点。
还有,——这也跟嘴有关:听说你不但极嗜吃鱼,吃鱼的习惯也与众不同,总是把鱼肉一片片割下来生着吃;有时还把剔光鱼肉的鱼扔到水缸里,看着鱼拖着根鱼刺慢慢游动,其实这也是日本人特有的审美——
在旁人看来无疑极端残忍,而在日本人眼里,却象征着坚忍不拔的精神。
另外你的来历也很可疑:听说你十年头才来到此地,除了有个所谓的父亲,身边再无一个亲人,身单影只形同浪子。
别人问起来,你也是遮遮掩掩语焉不详,最多也只说是来自山东沿海一个小渔村——我们知道山东那边,可就是隔海相望的日本岛国了。”
我一席话说得张三低头不语,大家伙儿目瞪口呆。
何大壮摩拳擦掌越听越兴奋,一见我停下来赶紧高声说:
“对了伯爵大人,有件事我差点忘了告诉你:听说日本人打仗,最爱使两把家伙。老张打架也爱使一长一短两把刀,等打完架把短刀往腰带上一插——他说是把劁猪刀,谁信呐!”
他歪头打量着张三”啧啧”两声:“我的天呐,现在越看他越像个日本人!”
“他都承认自己是日本人了,还像啥呀像!”时迁说,”听’神行太保’戴宗兄弟说,日本甲贺专出忍者,遁地无形一个个轻功都高着哩,不知是不是真的呀,张开腿?”
何大壮说:“既然他是个日本人,那肯定就有个日本名字,我说张开腿小次郎,你到底叫个啥?”
智深也皱眉道:”张三,有话直说,就是到了现在洒家也不相信这是真的!”他叹了口气,语气也和缓下来。”凭俺对你的了解,你必定也有自己的苦衷,原原本本都讲出来吧,教大家伙儿都听听。”
师父毕竟是师父,在恨铁不成钢的同时,还在尽力替他开脱;不过话说回来,若非师徒情深,他信得过张三,断定其有不为人知的苦楚,也不会说出这番话。
可话是泼出去的水,如果被张三的交待打脸,那他当师父的脸面又如何挂得住!
他浓眉紧锁,目光紧盯着张三,此时此刻我相信他心里也在敲小鼓。
张三咬了咬牙,仿佛下定决心似的,忽然双足一并弯下腰去,朝智深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抬起头时虽面含愧色,但目光坚定而清澈。
“我始终在观察你的脚,”我微笑着说,”日本人都爱穿’连趾袜’,久之必生异形;如果你把袜子脱下来,大脚趾跟其余四指应该分得很开吧?”
张三脸红了红,但没说话,也没敢朝我瞅上一眼。
何大壮吸溜着鼻子说:“我说你老是背着我们洗澡呢,一天恨不得洗八遍,可从来不跟我们大家伙儿一块儿洗!”
智深冲他一瞪眼,看样子本想教训他几句,可话到嘴边忽又闭口不语,只是冲他打个手势,便又把头扭过去目注张三。
他咳了一声,似在催促张三开口,却把自家两只手绞扭在一起。
张三长长吐出口气,终于开口道:“徒儿教师父失望了!真对不起,承蒙师父厚爱,传授咱一身武艺,咱却谎报身世蒙骗师父,更是心中有愧!咱——”
“莫扯这些没用的,快快进入正题: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父母兄弟有几个?你来此意欲何为?……”
智深眼里急得直冒火,我示意张三赶紧一一交代。
根据张三的说法,他本名小野丸次郎,由于父母过世得早,其兄把他拉扯大之后,即在浅草寺出家当了和尚。
他则四处游荡,过着三餐不继的苦日子。后被专事海上劫掠的倭寇相中,遂入伙做起杀人越货的没本勾当。
某日倭寇头目召见他面授机宜,要他秘密潜入中土沿海,负责搜罗打探消息,伺机啸聚而来搞票大买卖。
他领命而去,可一踏入中土立即逃离沿海,混入了内陆首府东京汴梁,原因很简单:受良心驱使,他早就厌倦了杀人放火的强盗生涯,只是一直苦于无法脱身,而今天赐良机他岂可错过!
为了自身生存,更怕自己的行踪泄露出去,他才不得不胡乱编造身世,虽觉内心有愧,更无其它良法可行。
初时还拿自己当外人,处处谨慎小心,唯恐别人识破自己;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已逐渐融入中土,慢慢放松了警惕,甚至不知不觉中爱上了这里。
他热爱师父,热爱自己这帮一起摸爬滚打的兄弟,可越是热爱越令他倍感煎熬,但他从不敢把自己的秘密向师父吐露出来——不是怕师父责骂,而是怕遭师父鄙视、厌弃!
”现在咱把一切都说出来,反倒一身都轻松了!”
他”扑通”跪倒在地,眼泪汪汪瞅着师父,哽咽着再度恳请师父原谅自己。
“起来吧,张三张开腿小野丸次郎!”智深把他搀起来,呵呵笑着开起了玩笑,但我注意到在他眼眶里也噙满了泪水。
“你这兔崽子有才呀,跟洒家混了这么久,兔子尾巴还真没露出来过!”
何大壮接口说:“那是师父你叫一片慈悲心蒙住了双眼,我可早就瞧出他露了马脚:有回夜里头做梦,我还听见他喊’八个野鹿死啦死啦的有’哩!”
“不对吧,三哥当时可不是这么喊的。”另一个泼皮立马予以纠正,“他刚喊出’八个’就没声了,又呆了好一阵子,才喊’死了死了的有’。我当时还直纳闷呢:八个啥死了,还是死了八个啥?
琢磨了一宿也没合眼,天亮的时候才一拍大腿,想起来前天不是刚宰了八条狗吗!这事儿咱师父知道啊,因为头一口就是咱师父先尝的,对吧师父?”
智深用手揉着鼻子,干咳一声说:”狗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为师不吃狗肉,哪有力气念阿弥陀佛?!”
另一个泼皮跳着脚吼道:”好哇小东子,我说那天睡得正香,谁拍我大腿一下呢,问谁谁不承认,敢情是你小子!”
眼看泼皮们乱哄哄又要闹腾,智深把脸一沉慑住他们。
方才张三自陈家史时,林娘子脸上的表情惊诧莫名,及至此刻才轻轻吐出口气,目中仍充满怜惜、感恩之情。
这女子无疑是善良的,她当然不希望救自己的人是个不知悔改的坏蛋。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个人走上歧途并不可怕,只要幡然悔悟及时回头就值得大家推重与尊敬,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才能善莫大焉。
经此一劫,我相信张三定会脱胎换骨重新审视自己,进而完善他自身的修行。
不过有个问题,我事后才想起问问他:既然当初他选择了隐姓埋名,为何不去荒野僻乡,反倒在闹市跟一帮混混儿打架斗殴招摇过市?
他的回答很有意思:越是身处闹市,他的同伙越是找不到他,因为没有人想到他敢在闹市招摇。
他之所以选择当混混儿,一是喜欢,二是想借打架斗殴之机让自己破破相;然而滑稽的是打了一场又一场架,非但自己从未破相——除了脑袋上挨过几板砖——反倒给别人破过不少相。
这不算生存智慧,而是被逼无奈之下的自然选择,如果你处在他那个位置,恐怕你也会这么干。
此事刚一消停,时迁便迫不及待问起锦儿一事当如何处置,言辞切切,看得出他是真关心人家。
我算了算时间,也觉得差不多了,转请野猪林吩咐手下把高衙内四人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