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的小八是个好孩子。
左邻右舍都是这么说的。
五年前,梁家的姐妹来到了这平城附近的庄子里落了脚。两个姑娘长得好看水灵,姐姐叫二娆,十五六的年纪,妹妹叫小八,只有七八出头。姐妹俩本是南边普通小户人家的孩子,谁知早年南方战乱后民生艰难,父母带着他们北上途中又遇战乱,染了一身痛病,到了范阳郡不久就双双去了。两姐妹没了着落,互相扶持着到了这庄子便住下了。虽然年纪小,但二娆自幼跟着母亲做女红,帕子、香包都做得不错,尚能勉强够两人度日。
梁小八性子好动,虽做不了细活,但捡柴火摘山果,替东家赶牛,为西家修圈,也是前后帮了许多忙,比起文静的二娆,小八倒是庄里外挣了不少夸赞。
转眼就是一年,两人慢慢地把家做了起来。没有高墙大院,没有明窗亮几,不过一方寸土的屋檐遮风挡雨,被收拾的干干净净,泥坯的窗台上还插着一束小八从山上采来的野花,没有什么香味,却添了一丝生动活泼。
二娆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她没有父母做主,全靠着自己的主意,又长的好看,一时间附近方圆的许多人家都托了说媒的人,天花乱坠的一通,只希望二娆点头答应。二娆乖巧温顺,可这时候任凭他人说的再好,只一口说定了,家中贫苦,她不求夫家聘金家产,但长姐如母,小八必须跟她一起走。那些媒人扭头瞅了一眼屋角泥猴般的小八,都默默地退了出去。
事情拖了好久,最后只剩下了两人,一位是附近庄子里的冯世荣,他天生一条腿残疾,爹娘死前给他留下了不少家产,他也不愁生活,吃饱喝足后常常腆个肚子一拐一拐四处溜达,又样貌不足,因而至今一直没有成家。另一位,是与她们同庄子的后生,叫吴田,长得倒是有模有样,可是家中也是贫寒,还有一位老母需要赡养。有人曾劝二娆,说那冯世荣虽然又丑又瘸,可是她既然要带着小八同去,冯家定然少不了她们吃穿,同观吴家,虽然年轻力壮,但是自家都过的紧巴巴,如何养的住她们姐俩儿?二娆垂了头,只说要想想,便告了身送媒人们出去了。
当晚,小八趴在被窝里问二娆:“姐,你要怎么办?”
“你说呢?”二娆绣着花,却看得出心不在焉。
“那还用问,”小八抱着被子滚了滚道:“自然是选吴大哥了,姐,你不是也喜欢他么?”
“你,你都知道了?”二娆惊道。
“咯咯,都当别人是傻瓜,”小八笑个不停,打趣道:“你都做了多少双鞋给吴大哥了?咱家后墙被雨冲了,不也是吴大哥过来修的么?”
“可是他家……”
“这有什么?到时候我们三个人,有手有脚,难道还怕日子过不好么?”小八爬起来,只穿着单衣在炕上蹦跶:“如今我大了,也能出去干活了,等日后有了小外甥,我来带!”
“快进去,小心着凉,”二娆笑着,把小八按进了被窝,哄了半天,才见她睡实过去,轻微的打着呼。
“是啊,以后还会有孩子,怎么才算个头呢?”二娆抚着小八的头发,这孩子从小就没有吃过一口好饭,干瘦干瘦的,连头发丝儿都是发黄细软:“爹娘没得早,你就是我唯一的家人了,我不求别的,只求你过的好便是。”
过了几日,二娆锁了大门,背着不多的点东西,牵着哭闹的小八,进了冯家的大门。
冯世荣将近四十的年纪,如今娶了个十七八的美貌新妇,自然是喜不自胜,时常白日里也门窗紧闭,庄子里人人当作饭后笑谈。小八虽然换了崭新的衣衫,还被送进了书塾,但有时也是有家不能回,干脆在田畔上和庄子里的孩子打闹,少不得沾了泥土,也遭了冯世荣不少白眼。
一日午后,难得庄上有人相邀,冯世荣便一瘸一拐地离了家,终于剩了姐妹俩在家,小八高兴地不行,前后缠着二娆,一时要捶腿,一时要揉肩,二娆笑她帮忙如添乱,一不小心脚下一软,差点摔在地上。
小八慌得扶住二娆,抬眼就瞧见姐姐纤细的手腕上一圈瘀青,似乎被人大力捏过。她心中一惊,夺手就抢过二娆手中的东西摔在一旁,掀起衣袖的瞬间,她的眼泪就下来了:姐姐白嫩的肌肤上,触目惊心地布着许多或青或红的伤痕,可想身子上的只会更多。
“姐姐,这是怎么了?他欺负你了?是不是打你了?”小八哭道。她年纪还小,许多事都不知道。只知道自从姐姐嫁过来,时常同冯世荣关在屋中,白日里她不常在家,唯有夜里,她听着隔壁厢房中冯世荣粗重的喘息打骂声,夹杂着姐姐刻意压制的哭叫声,只觉得又可怕又伤心。但往往夜里打骂声越厉害,第二日冯世荣便会掏些钱两让二娆带她去买些想要的东西,二娆也如寻常一般并无异样,让小八觉得,夜里的那些声音,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梦魇罢了。
她曾偷偷问过书墅的伙伴,其中有个被叫做钻地鼠的,最是油滑,常领着她在田畔打洞挖坑,听闻她说,便嬉皮笑脸地说:“你个女孩子当然不懂,我爹说了,这是夫妻之事,床笫之私,不然哪来的咱们?”
“呸,”小八啐他:“你和你爹,你们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咦?”钻地鼠此时不钻地改挠头:“你怎么和我娘当时说的一模一样?”
小八不理他,撇过手中刨地的树枝扭头就走。
如今亲眼见了这些伤痕,小八心中有悔有恨,悔她当日没有死命阻拦姐姐进冯家,现在那冯世荣伤了姐姐,又恨不得千刀万剐杀了他谢罪。
二娆也忍不住眼泪,但还是劝着小八道:“他不过手略重些而已,只是如今我已经是冯家的人,就算出去了,还有哪家能容我呢?”
“我们去找吴大哥,姐,哪里都比这好啊!”
“吴大哥?”二娆苦笑一声道:“是我负了他了,听说……听说前几日,他已经娶了妻了,是个不错的姑娘。”
“姐,你既还探着他的消息,便是真心喜欢他,那当初为何要嫁给这冯世荣?”小八哭着肝肠寸断。
“路是自己选的,怨不得别人,”二娆擦了自己的眼泪,也擦着小八的脸道:“不用怕,也不要恨,不管哪条路,总归是会出头的。”
姐妹两人相拥着做了许久,忽然大门一声响,冯世荣回来了。二娆用袖子擦干净小八泪痕,安嘱了几句,便迎了出去。
冯世荣自从出门见人,就被众人围住,他嘴上没有把门的,别人还没打趣多少,他便一股脑说了许多没脸话。有人端了酒水过来,灌了他不少酒,他竟然将屋内闺房之事说了个一字不漏。此时回来,还是酒气冲天,又见着二娆出来,便拉了她油腻腻地贴上去要亲,二娆见小八还在家中,只是陪笑躲闪,搀着他回了屋。
小八还在气头上,想冲进去拉了姐姐出来,又怕自己冲动害了姐姐为难,便踢了脚边那坨物件,撒脚跑了出去,直到天黑才回来。
才刚进门,就见二娆站在院中等她,身上的衣衫不整,走近看竟是发抖不止。
“姐,”小八跑过去抱住她,二娆此时浑身冰凉,也不知站了多久:“你怎么这个样子?发生什么事了?冯世荣又欺负你了?他人呢?我去给你算账。”说着,便要往里冲。
二娆拉住她,转过头,神情恍惚,双唇煞白,半晌才低声道:“他,死了。”
原来二娆扶着冯世荣进了屋后,并不知道小八跑了出去,冯世荣搂着她求欢,她怕小八听见,死活不肯。求而不得,那冯世荣一个灌了黄汤的怎么忍的住,竟然一手刨了桌子上的东西在地,一手扯了她的衣服压着她的脖子便要强上。往日冯世荣虽腿瘸,但多少是个男人,她一个弱小女子如何拼得过?可今日这混账大醉,脚下站立不稳,二娆扭头照着那浑圆的手一口咬下去,冯世荣吃痛放手,她便趁空就跑。冯世荣追她不上,索性坐在地上叫骂,说她跑的再远也能被他找回来,等到时候,不仅是她,就连小八他也要收到床上暖被窝。
二娆本已跑了出去,听闻此言,脑袋一声轰鸣,四周的东西都看不见了,眼中耳中只有冯世荣那张油腻丑陋的脸和方才说的话。这段时间的被强压下去的痛苦,恶心,愤怒都夹杂在一起蜂拥而上,仿佛是换了个人一般,二娆满脸的平静,转身慢慢走回了屋内。冯世荣还在骂,抬头见她回来,嘲笑道:“怎么回来了?是怕了还是舍不得和小八分?你放心,小八整日里土里钻着,自然比不上你的半分,我不过是……”话未说完,二娆抄起一边被刨在地上的砚台就砸了过去。冯世荣当头挨了一下,眼睛一翻,还没来得及哼一声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