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秋雨一层凉。
北方的秋天来的不经意却明显,仿佛不久前的晌午还是艳阳如炙,孩童们捉蝶扑萤,转眼夜间就已是夹袄襦衣,蜷手相谈了。
入了夜,正是拥被而卧的好时候,城中的一切仿佛都歇了过去,唯有街道城墙上的灯光一路延伸至皇城中,映射出这座城市的宏伟壮丽。突然,城门微开出一条缝,有人自其而出,大氅遮面,看不见容貌,极快地遁入了墙边的阴影处。
几十公里外的郭城里,有一座小道观,傍在大树土墙之后,甚不起眼。观中仅有不大的三间房屋,主屋供着神灵香火,东屋破落不堪,堆放着些杂物,西屋此时点着蜡烛,有个人影来回晃动,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许久后,道观大门外传来轻微的叩门声,西屋的房门也应声而开,有人匆忙走了出来,却是那日城门口碰了忘忧的道士。他勾着身子走到门前开了门,门外的来人身批大氅,面容隐在阴影中,开口低声道:“中常侍派咱家来的。”
“劳烦宫人。”那道士说着,迎了此人进门入了西屋。
“听闻你有话需和中常侍说,”那人褪了大氅,男子的五官,面容白净,声音却尖细如女子——正是个皇城宦者:“中常侍可是你想见就见的?”
“对,对,”道士佝偻赔笑,丝毫没有什么仙风道骨可言:“只是一心记得中常侍所寻之事,竟是忘了分寸,还望宫人见谅。”
“哼,”那宫人哼了一声,扭头看了看,这屋子潦倒,除了一个床榻就是一对桌椅,便甩手扫了扫椅子坐了下来:“所说何事啊?”
道士无处可坐,便顺手托了墙角里一个脏烂的蒲团坐了,抬头笑道:“中常侍要寻的高人,我怕是找到了!”
“怎么说?”那宫人抬了眉,向前俯了身来。
“我那师父虽是得道有为,但在灭佛和复兴爵制的问题上与崔大人常有相悖,”道人道:“我也知中常侍想再寻一个道士高人替了我师父去,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人罢了。如今我得了个线索,或许可解中常侍燃眉之急!”
“这些事,你如何得知?”那宫人复了身,并未接下道士的话头:“你一个腌臢小道,竟也敢胡诌八扯上面大人们的事吗?”
“哪敢,哪敢,只是我入道了这么些年,上有师父压着,左右出不了头,不如投了中常侍大人,总比现在过的舒服,鸟还要择良木而栖呢,”道人笑道:“不过我打听到的这人,怕是比高人还要厉害,说是个神仙也不为过。”
“呵呵,”那宫人像听了什么笑话般嗤笑道:“怎么?你是上天去寻高人了么?”
“宫人说笑了,”道士敛了笑,悄声道:“不知可曾听说过‘忘忧酒馆’?”
“什么酒馆?莫非你那高人,竟是个卖酒的小肆?”
“非也非也,”道士见此,摆了一副傲慢姿态道:“这‘忘忧酒馆’已在江湖中盛名已久,相传此馆每晚亥时开张,每日只待一位有缘人,除其外无人能寻得见,可如今,却被我寻见了!”
“莫非你这牛鼻子竟然是那有缘人?”宫人打量了道士一眼,嘴角一抿。
“自然不是,但我常年行在坊间,平头百姓的笑谈固然粗鄙,但也有不少的妙事在其间,”道士面目狡黠:“京城中有个馆子,原叫做尚馐馆,掌柜的叫肖崇,做得一手好野味,后来不知从哪领了个夫人回来,那夫人听说叫莺歌,生的貌若天仙,只可惜生了个儿子后就没了行踪,肖崇只说是亡了,奇的是这孩子,邻居常听见他同院子里的鸟雀说话,有模有样。这肖崇自己带着儿子生活,多年无事,前段时间店中的厨子捕了条硕大的鱼,说是条灵鱼,可这肖崇死活不让杀,口中一直念叨着什么‘万物有灵’,硬带回了家。我还是第二日傍晚听说的,寻到肖崇家时他正带了那条鱼出门,我是一路跟着他到了城池边,亲眼看见的那条鱼,果然不是凡物。”
“那你说的高人,是这个肖崇?”宫人听的起劲。
“这肖崇恐怕有些仙缘,他那没了踪影的夫人估计也是来头不浅,可这都不奇怪,我国如今强盛,天显奇相,有些精怪不足为奇,”道士不忘奉承巴结:“可这最奇的还在后面,那鱼大劲足,害的肖崇落水,我原以为他会回家,谁知他莫名其妙地拐进一条街,巷子口一闪,竟然就没了影儿了,我是在街道上等了许久,才见他醉醺醺地不知从哪里走出来,身后还有一个男子相随,我怕打草惊蛇,所以便没有跟上去。可是第二日,听说那肖崇在店里干坐了一日,一时说‘忘忧’,一时说‘莺歌’,后来,砸了店里的牌匾,换了茹素馆。我打听了好久,才听说了江湖上有个忘忧酒馆,我寻思,这肖崇那日估计是进了酒馆,所以我才没有找到。”
“嘿,你一个入了道的都寻不到,我一个入了宫的,如何寻得到?”宫人听了此事,心知重大,但对那道士言语间充满不屑。
“宫人不急,我若只办到此处,便不急着见中常侍了,”道士道:“我去那条街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问了四周的人也都说从未有什么卖酒的铺子,所以我干脆去了那个茹素馆,这肖崇为人憨直,见我是个道士,听了我一通说,便答应了要请那高人吃饭道谢,还专程去街口等了几日,终于是等到了那人。”
“你见到了?”
“是,”道士从怀中取出一卷纸,道:“那人并未说何时到,我便在馆子里常等,耗了这么多力气,才见了真颜,这便是画像。”说着,把画纸递了过去。
宫人打开画纸,只见是位气宇轩昂的男子,星眉朗目,神采飘逸:“就是他么?”
“正是。这便是忘忧酒馆的掌柜。”道士允首。
“倒也是一表人才。”宫人端详着画卷,半晌道。
“酒馆中还有两个丫头,都是美人胚子,尤其有个穿红衣的,真正的天仙儿模样,”正说着,道士察觉到了头顶上的一丝凉意,方才醒悟过来,忙道:“都是混账话,宫人莫要见怪。”
“罢了,”宫人撇了他一眼,起身道:“事我也听了,自会回去向中常侍大人禀告,你自己该做什么,心里放敞亮,做得好,自然是亏不了你。”
“是,是。”道士一路应承,一路送了宫人出去。那宫人出了门,依旧是遮了面容,掩进了阴影里,向城内行去。
道士看了看四周,又扣住了大门,方才啐了一口道:“这阉人,等我以后得了道,定出了如今的一口恶气。”然后佝偻着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