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不久，莺歌便告诉肖崇：她有了身孕。
肖崇喜得敬天谢地，忙去请了郎中，又要亲自下厨去炖汤。莺歌食素，不仅如此，每每肖崇要给她露一手最擅长的野味，她也紧簇秀眉，说“万物皆有灵，如今菜粮皆足，又为何只为了口腹之欲便要杀生！”如此这般，肖崇疼爱她，便也慢慢开始一同吃素。这次也一样，他专门去挑了新鲜的菜品，炖了素汤给她。
有了他的精心照料，莺歌养的圆润丰满，并不像其他怀有身孕的妇人一般疲惫乏懒，反而时常在院中蹦蹦跳跳，如同孩童。更奇怪的是，自从莺歌来了以后，院中常有鸟雀停落，或是停驻墙头，或是落脚院内，更有甚者，停在他们的窗楞上唧唧喳喳。看莺歌喜爱的紧，肖崇便常常随她一起喂食逗趣。
妇人怀胎需十月，到了来年五月中旬，眼看着莺歌要生了，肖崇提前备了生产时的物件，又寻了接生稳婆。那婆子来看了，说还有些时日才会生，让肖崇放宽心，若是觉了痛，便让人来叫她，肖崇应了，送了那婆子出门，自去回屋照顾莺歌。
谁曾想，到了当天半夜，莺歌突然痛起来，看着她面色苍白汗如雨下，肖崇急的不行，可是这个时候，哪里找人去叫稳婆？他又不得脱身，屋内唯有他们二人，他若去寻，万一莺歌有个三长两短，他非自戕了去。他一个男人，手忙脚乱地给莺歌倒水擦汗，乱了许久，才听榻上一声轻啼：孩子生了出来。
肖崇喜不自禁，拢了孩子在怀，这小子粉嫩可爱，透着微张的眼皮，瞳仁是又黑又亮。又去查看莺歌，莺歌早就虚的动不了了，他忙轻放了孩子在她身边，去了灶下烧了水热了汤，端过来让莺歌喝了。好容易挨到了天微微亮，莺歌与孩子俱睡着了，他又担心莺歌落下什么病症，便披了衣裳出门去叫稳婆来查看。
待请到稳婆，两人又急急忙忙地一路小跑赶回来，未进门，就听见屋内孩子啼哭不止，院墙上几只鸟儿喳喳叫。肖崇赶紧进了屋，只见孩子独自躺在榻上，手在空中乱舞，哪里还有莺歌？稳婆忙上前去看孩子，肖崇疯了一般四处寻找，可是莺歌如同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露过面。
这几年，肖崇独自拉扯着孩子，起初心里埋怨，怪那莺歌不辞而别，可慢慢地看着儿子，模样越来越像他娘，尤其是那双黑乌乌的眼睛，看着他的时候，就像当年莺歌看他一样。再回头想想，莺歌并没有拿他一分一毫，更是给他生了一个孩子，到了如今，他心里除了惦念，并无其他。一团小小的奶娃娃慢慢长大，他们院中依旧还是常来许多鸟儿，儿子最喜欢和它们玩，还时时与它们讲话，一会儿说“爹爹，它喜欢吃粟子，”一会儿又说“我爹也是这么同我讲的”，肖崇一直以为是小孩子自乐，并不在意。
今年刚入了春，他带着儿子去林子摘菌子，还给儿子讲，这是他娘最爱的吃食。五岁的娃娃点点头，从小到大，他听他爹讲了许多他娘的故事，故事里夹着他爹的爱与念，他脑海里的娘亲，便是个善良美丽的女人，却因着不可说的缘由，离开了他与爹爹。
肖崇坐了一颗树桩子上，看着儿子在不远处蹦蹦跳跳，忆起当初和莺歌在一起时，她也这般在林中玩耍，一时情难自禁，掩面而泣。突然听闻儿子一声惊叫，他抬头，发现儿子没了身影。
他心里一提，忙撒腿跑过去，刚跑出不远，就看见儿子在一颗树后，手中站着一只鸟雀。见他过来，孩子兴冲冲地道：“爹爹，刚才这只雀儿一直绕着孩儿飞，还落在孩儿掌心，孩儿觉得像是认识它一样！”
肖崇细看那鸟雀，翠羽红爪，抬头用黑亮的眸子看着他们，他此时才想起多年前被他网住又放生的那只雀儿，竟是一模一样。他伸手接过来，轻轻放在一旁的低枝上，道了句：“不要再被人捉住了！”便牵了儿子准备回家。那只雀儿也不飞，站在那儿吱喳叫。儿子扭头听了听，回头道：“爹爹，那只雀儿说舍不得！”
“哦？为何舍不得啊？”
“它说要走了，往后不再回来了！”
“是么？那怎么办？”
“爹爹去买酥饼给它，让它留下来好不好？”
“好，爹爹去买酥饼，你一个它一个。”
“孩儿不要，全都给它！”
“好，都给它。”
小男孩被他爹牵着，一步一回头，慢慢走远了。
第二日一大早，肖崇开了房门，正欲去打水洗漱，低头发现门槛边有一物：一片破碎的帕角并着一根翠绿光泽的羽毛。他捡起来，那羽毛似曾相识，那片帕角更是眼熟的触目惊心。他转身回屋，翻出来儿子出生那夜莺歌落在榻上的一方绸帕，帕角破碎遗失，与手中这片刚好能合在一起！再看那羽毛，脑海中显现出林间的那只雀儿，又仿佛记忆中莺歌的那身翠色衣裙，此时他才晓得莺歌所报何恩！
肖崇搂着懵懂的儿子大哭不止，然后便在厅堂上供了那方帕子和翠羽。
自那日起，院中再没有成群的鸟儿停落，儿子也仿佛再也听不懂那些叽喳声。日子寻常又普通。
昨日，他送了儿子去了私塾，又到了店门准备开业，刚进店，那个南方新来的厨子就从后面走了出来，怀中抱着个木桶，一脸惊奇。原来那厨子早上在后厨准备，到了中午屋内油烟水汽热的不行，遂出了后门去城池边纳凉，谁知低头看见个硕大的锦鲤，便趁大伙儿不注意使了蛮劲捞了上来。
肖崇探头去看，那锦鲤浑身淡紫，鳞片流光异彩，灵气萦绕，一看就知决非凡物，又想起莺歌来，慌的连声嘱咐，不许任何人伤了这鱼。那厨子低眉窄眼，看起来并不上心，肖崇干脆抱了木桶返回家中，为了避免他人看见打捞城池之鱼被官府责问，遂准备等入了夜悄悄放了生去。
游儿被困到桶中，本想着趁他睡觉幻回人形偷偷溜出去，怎料当夜肖崇那小儿子闹肚子，父子俩折腾了一夜没睡。第二日肖崇又怕无中生变，守着木桶讲了一日他与莺歌的故事，眼看着桶中的锦鲤翻了个白眼，才住了嘴。一人一鱼好不容易等到入夜，肖崇哄了儿子，偷偷地抱着木桶溜进郭城僻静处准备放生，刚倾了桶，那锦鲤窜出来，报复似的用巴掌大的尾巴扇了他一尾巴，这才落入水中顺流而去。可怜他两日未闭眼，一时站立不稳，掉下水去，这才有了开头的一幕。
宋惊舟在一旁已经是忍不住哈哈大笑，忘忧也是一脸笑意。肖崇被两人笑得莫名其妙，纳闷道：“是我方才说错了什么吗？”
宋惊舟道：“无事，不过是想着那只鱼，怕也是一肚子闷气未出呢！”
忘忧携了梅瓶过来，斟了酒盅递过来道：“肖老板的故事，真的是极妙的佐酒物了。”说着，递过酒盅，说了声“请”。
那肖崇看衣衫已经半干，心中记挂着家中幼儿，遂抬手饮过了酒，道了谢提了木桶便告辞离去，未走几步，脚下已是踉跄。
“他那夫人当真是鸟雀所化么？”宋惊舟在忘忧身后问道。
“时为三月，正是雏鸟破壳之时，”忘忧换了酒瓮，贴了封条，上有“三春灵”几字：“他当时救了母雀，自然也救了巢中的幼雀，这般恩情，必当以报。比起人来说，走兽飞禽反而更能记恩相报！”
“看来那鸟雀见着肖老板年长无嗣，这才化了人身诞下儿子，倒也是聪慧！”宋惊舟上前倚到门栏上：“那孩子母亲为雀灵，想必长大后会与常人有异吧？”
“那孩子初生时身上尚留有胎中带来的灵气，可他爹是人，那灵气微弱，如今只怕早就消逝殆尽，只剩肉体凡胎了！”忘忧道。
“也好，寻常人也有寻常的福气。”宋惊舟看了肖崇的去处，还是放心不下，遂回头向忘忧道：“肖老板方才走路不稳，我且去看看，莫要再失足落了水去。”说罢，转身出门。
忘忧看着他的身影笑了笑，收拾了案几上的杂物，也去了后院看游儿了。
不久后，宋惊舟听闻人说，京城内的“尚馐馆”换了匾子，成了专做菜蔬的“茹素馆”，倒也衬了如今北方道教的兴起发展，众人皆赞肖崇聪慧，只有他自己明白其中的缘由不可说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