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高悬在空中,晴云万里,一望无垠的东海上波光粼粼,飞鸟低飞划过海面,生气盎然。凛冽的寒风从海上吹来,卷起一朵又一朵嬉闹的浪花。
浪花拍打着海岸,毕泽宇跃下七星龙渊剑,将左右怀里的两个少年轻轻放在沙滩上。
毕晨曦被冬风冻红了小脸,心中却有些雀跃,眼神明亮,神清气爽。他今年七岁,这是他第一趟看见大海。
波澜壮阔,一望无际的大海。
人们总说“星辰大海”,星辰不可得,但此时此刻大海就在眼前,海风扑面而来,海浪声此起彼伏。初次来到海边,竟比他第一次随毕泽宇御剑翱翔于九天时更欣喜。
但他十分懂事地将这一份欣喜隐藏在心中,小心翼翼地看着父亲沉如水的面色,和躺在柔软沙滩上,仍旧昏迷不醒的少年孙敬慈。
在孙将军府时,他一直听话地紧闭着双眼,没看到里头的惨状,但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父亲失去了一个好朋友,一个少年失去了所有的家人。
“两个人应该都很难过吧。”毕晨曦如是想道。
毕泽宇蹲下身子,抚摸着比他更难过的少年孙敬慈的额头,神色哀伤。接着他站了起来,心中想起了孙将军府外卓然而立的苏瀚文,神色复杂地看了眼毕晨曦,意味难名。
毕晨曦不明就里,安静地站在一旁。
“……祖师爷保佑。”毕泽宇在心中默默祈祷了一句,朝大海招了招手,引得一道水流随风而来,浸湿了不知从何时出现在他手中的白布。
他再次蹲下,小心地用白布擦拭着孙敬慈脸上的烟灰痕迹,渐渐能看到少年坚毅的五官轮廓和凝刻在脸上的哀伤神情。
少年脸色苍白,呼吸微弱,不知又做了什么噩梦,额头沁出了几粒汗珠。
毕泽宇为他拭去新出的汗珠,喃喃道:“长的真像你爹啊。”他见少年身上单薄的衣衫染满了灰尘,又从储物戒指里找了一件毕晨曦的旧衣,想替少年换上。
孙敬慈比毕晨曦大了三岁,穿他的旧衣更是不合身,胳膊挤在棉衣袖子里时微微生疼,醒了过来。他坐直了身子,迷茫地看着毕泽宇的面庞。
“你醒了?”毕泽宇柔声道。他扶了一下孙敬慈的身子,让他坐着时,能舒适地倚着那块巨大的石碑。石碑上刻着“宁溪”两个大字。
孙敬慈自然不能回答:“是,我醒了。”他只是沉默不语,很快就想起了夜尽天明时家里发生的变故。
彼时他在温暖的卧室里熟睡,被忽如其来的杂乱声音吵醒,踹门声,惨叫声,吼叫声,乱作一团。
接着母亲闯了进来,神色慌乱惶急,那些声音也更加肆无忌惮地一同进来了,连着门外的深沉夜色和冲天火光。
“娘,出什么事了?”他听见凄厉的惨叫声在院子里响起,惴惴不安地问。
母亲没回答他,只是抱起他就往后院跑。
一路疾奔,母亲的怀抱第一次令他感到如此不安稳,摇晃颠簸。他望着前院升腾的火光,听着繁杂到令人恐慌的声音,急忙害怕地把头埋在世间最后的避风港里。
在枯井前,母亲往他嘴里塞了一块麻布,反复叮嘱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声,之后毫不犹豫地将他扔进了枯井里。
她恋恋不舍地看了眼跌在井底的少年,来不及抹眼角的泪水,笨手笨脚地布置了一个不知从何处习来的障眼阵法。
阵成之时,她朝井里看了一眼,见其中空空如也,看不见井底的孙敬慈,稍感欣慰。被屠刀从后背砍倒之时,她仍在虔诚地向神明祈祷,护佑我儿平安度过此劫。
而少年蜷缩在井底,跌落时撞伤了双腿,强忍着疼痛仰望,紧紧捂住双耳不敢听院子里传来的阵阵惨叫声。
在看到母亲身上溅出的鲜血时,他嘴里咬着麻布绝望地嘶吼着,眼泪夺眶而出,昏死过去,没看到刽子手朝井底望时略带疑惑的狰狞面孔。
这是他永远不愿再想起的事情。
孙敬慈感到全身都十分僵硬,他定定地凝视着毕泽宇,张嘴许久才问了出来:“我爹?”
毕泽宇想起在来时路上听闻孙将军在太初宫外被五马分尸,神色一黯,低头不忍回答。
孙敬慈明白过来,不再去看毕泽宇,微微转过脸,睁着双眼呆呆地看着前方的汪洋大海,眼中是毫无生气的空洞。
他的胸口不再如深处井底时那般剧烈地起伏着,心脏在经历过那份撕心裂肺的疼痛后也变得麻木。这个神情呆滞的少年,像是被洪水肆虐过的村庄,淹没在水里,平静但残忍。
如果,这场让他失去一切的大火,和他在井底捂着耳朵不去听的那些凄厉的惨叫声,母亲身上溅出的鲜血,都只是一场噩梦,那该有多好?
当他醒来睁开眼的时候,慈祥的母亲正轻轻用手帕擦掉他额头上的汗,温柔地说道:“敬慈,又做噩梦了吧?”
可惜,纵然是梦,这亦是一个醒不来的梦。从今天起,他已失去了双亲,也流干了所有的眼泪。
身上穿着的棉服并不合身,于他而言有些小了。他的手腕、脚腕、脖子在寒风里冻的生疼,但哪里比得上此时此刻心里的痛呢?
风呼啸地吹着,孙敬慈只感觉自己从没遇到过这么冷的冬天。
毕晨曦站在一旁,不时偷瞧着孙敬慈,不知所措。这是他第一次跟随父亲来到宁溪城,年幼懵懂,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位素未谋面的小哥哥。
伸出手去拍拍他的肩膀,还是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而毕泽宇自说了“你醒了”三个字之后便一直站在那里,微微皱着眉头,仰望着冬日晴空,没再说一句话。
他在静静地等待着苏瀚文的到来,于是三个人就这样沉默在海浪与海风声之中。
这时候,忽然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苏瀚文一身青色长衫一尘不染,他缓缓走近,背负着右手,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大海,笑着说道:“云州一别后,已是三年未见,毕兄别来无恙?”
毕泽宇听在耳中,心中轻轻冷笑,这人果然还是同当年一样地喜爱故作声势,若不是刻意为之,踏在沙滩上的脚步声又怎会如此清亮?
毕泽宇转过身凝视着缓缓走近的苏瀚文,没有与他叙旧的意思,开门见山地道:“放过他吧,他还只是个孩子。”
苏瀚文笑了笑,摇头拒绝道:“斩草不除根,萌芽春再发。毕兄当年没闯荡江湖时最爱读历朝史册,博古通今,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
毕泽宇沉吟一下,疑惑地问道:“听闻苏兄前年拜入了冰神门下,有望在而立之年鲤鱼跃龙门,小弟十分不解,苏兄何必插手这些凡尘俗世,卖命帝王家呢?”
“你我身在江湖,都是身不由己,只可惜师命难违,我又何尝愿意在此紧要关头心生旁骛呢?”苏瀚文长长叹了一口气。
世人三十而立,修士三十叩仙,于修士而言,三十岁是一个槛。
如棋道名言:“二十岁不成国手,终生无望。”修士若不能在三十岁之前结成金丹,证明你不是修仙的料子,莫说今后羽化飞升,或是成就陆地神仙,此生能否修成元婴都是问题。
那些大器晚成的事例,自然如凤毛麟角,少之又少。
夏天的时候,他才过了二十九岁的生辰,偏偏又折了一条手臂,今生怕是没机会叩响那道虚无缥缈的大道之门了。
苏瀚文继续说道:“毕兄与我不同,你比我年轻两岁,又深得蜀山剑派的器重,前途不可限量,又何必多管闲事呢?”
毕泽宇左手紧紧握住七星龙渊剑,正色说道:“苏兄不必劝我,孙将军于我有救命之恩,此事我断然不会袖手旁观。”
苏瀚文眼中寒光一闪,冷冷地道:“毕兄若是执意阻拦,就莫怪我不顾念当年你我相识一场的情分了。”
毕泽宇嘴角轻扬,露出一个冷笑,说道:“久闻寒极煞掌的威名,如雷贯耳,小弟早想领教一下,看看冰神的旷世奇技是否言过其实。”
苏瀚文无声一笑,眼神冷漠地望向石碑前坐着的毕晨曦与孙敬慈,说道:“听说当年嫂子没熬过难产走了,毕兄就不怕我今日心狠手辣,让晨曦做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么?”
毕泽宇转过身来,看着坐在黄沙上的毕晨曦,只见他满身冬衣,正神色懵懂地与他对视着,天真无邪。
而就在这一瞬间,苏瀚文眼中精光闪烁,他的身形只是微微晃动了一下,已然来到了毕泽宇身侧。他五指并拢,掌心向毕泽宇的胸口狠狠拍去。
毕泽宇面色如常,听见风声之后身形向斜后方侧过,躲开这一掌,只听见“哐啷”一声,他手腕弯曲,瞬间拔剑出鞘,手中七星龙渊剑上紫色光华流转,于冬日下熠熠生辉,以千钧之势刺向苏瀚文。
苏瀚文在心底默念着寒极煞掌的心法口诀,手上开始泛起阵阵冰冷的白雾,眨眼之间形成一个圆球形状将他的右手笼罩住。在白雾之中,隐约看到他并起中指、食指两指成刀,斩在毕泽宇紫色仙剑之上,手指竟毫发无伤。
苏瀚文青色衣袂翻飞,借力犹如蜻蜓点水般向后跃去。
徒留下毕泽宇站在原地,凝视着一身青衣、左袖空荡却风度翩翩的苏瀚文,脸色微变。
仙剑与苏瀚文的冰冷手指仅仅是碰撞了一下,却传来了彻骨的寒意,瞬间侵袭毕泽宇的整条手臂。
“寒极煞掌。”毕泽宇心中十分讶异,身形却并不停顿,踏步、跨步、踏步,他连踩三步,以精奇的步法冲上前去,手中七星龙渊剑光芒更盛,犹如燃烧着紫色的火焰,再一次挥剑刺向苏瀚文。
青衫独臂客神色冰冷,夷然不惧。他没有做出任何躲闪的姿态,曲指成爪,冰雾笼罩下的右手径直向毕泽宇手中的仙剑抓去。这一瞬,空手与仙刃,白冰与紫火,在空中正面绞杀,只听见“当”的一声,竟似是金铁碰撞之声。
毕泽宇不停变换着剑招剑诀,持续递招,七星龙渊剑紫光闪耀,剑气纵横,犹如虹光飞舞。苏瀚文以空手格挡,衣衫飘飘,气宇轩昂。毕晨曦远远瞧去,只能隐约看出两道纵横交错的人影,从沙滩之上打到乱石之中,眼花缭乱,看不出孰优孰劣。
忽然一阵猛烈的海风呼啸吹过,扬起如雪的黄沙,模糊了毕晨曦眼前的视线。
风散后,就看见两人已各自后退,隔着一段距离相互对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