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温柔,澜溪峰上春暖花开,姹紫嫣红。
已经入了夜,叶翔踩着宁远城的宽坦大道穿城而过,在山脚下的岔道前驻足仰望。
鬼设神使的澜溪峰上,一草一木、一溪一石仿佛都经过了造物者的精心设计,山水奇绝,可叶翔此时无心欣赏眼前的迷人景致。
叶翔带着千里逃亡的疲倦,带着一身的伤痕,趁着寂静无人时独自登山。许久后他在山顶上远眺山底,唯见灯火通明的宁远城不夜,在凄美的月光下寂寞地热闹着。
夜已深沉,叶翔放松心神,正享受着这一刻温柔的澜溪峰山风,他深吸了一口气,耳边突兀地响起一个声音:“翔儿,到我房间来。”
人在远方,传音入密,叶翔自然听得出来,是恩师叶幽篁的声音。
叶幽篁,澜溪峰首座,十年前收叶翔为关门弟子。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叶幽篁僻居澜溪峰顶,与鸣月峰的首座叶慈一般无二,极少走下澜溪峰,只求天道而不过问凡尘俗世,已有五百余年了。
春日早已悄然而至,叶翔闻着空气中清新的春草香味,走向峰顶的一处普通房舍,轻轻敲门。
“进来。”轻轻的两个字传入耳中,叶翔推开门,缓缓走入。
屋内布置十分的简约,一张床铺,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冷冷清清的,绝不像是一脉首座真人的房舍。一个四十多岁模样的男子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刚煮好了一壶春茶。
叶翔在见到叶幽篁的这一刻,心中的委屈和忿恨都烟消云散。他的眼眶有些湿润了,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重重地跪在他的面前,唤了一声:“师父。”
叶幽篁轻轻放下茶壶,微笑道:“起来吧。身上的伤还没好吧?”
叶翔哽咽道:“好多了。”
“先坐下。”叶幽篁语气慈祥,亲自为叶翔斟了一杯茶。他轻轻抿了一口茶盏里的绿茶,说道:“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叶翔沉默了一下,想起这趟试炼之后的千里逃杀,仍旧心有余悸。叶翔将一切向叶幽篁和盘托出,追杀试炼,沣拒城外的银色软剑,盘山小镇的落日神弓,紫竹林里的悲鸣,以及拜月教的邀约,巨细靡遗,无所保留。
“孙雅楠,吴越彬,白敬亭,温溯,李梣溪,沈正则。”叶幽篁喃喃道,“李万一的大名,确实是叫李梣溪。”
他见叶翔皱了一下眉头,缓缓解释道:“万一这孩子我还是了解的,必没有加害于你的意思。听说万一拜了灵鹫宫的葛城凉为师,应该是她的主意,你不必因此心怀芥蒂。”
叶翔极为听话地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见叶幽篁又说道:“追杀试炼的事情你不必担心。一会儿你随我去趟停云峰,我为你向掌门真人说情。”
叶翔面上露出惊喜之色,躬身道:“多谢师父。”
“至于拜月教的事情么。”叶幽篁低眉沉吟良久,问道:“你真的决定了?”
叶翔神色坚定地点头道:“是的,师父,弟子已经决定了。”
叶幽篁叹了一口气,柔声道:“云州路远,凶险万分,不比在澜溪峰上,今后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记住,澜溪峰永远是你的家,随时欢迎你回来。”
叶翔极力克制,没让眼泪流出眼眶,这一刻他十分自责,觉得愧对恩师叶幽篁。
这些年里,他心心念念想逃离的,是承影山、宁远城这座对他而言巨大的监牢。
可澜溪峰,不正是承影的一部分么?
叶翔心绪凄迷,低垂着头,听见恩师轻声唤道:“走吧,随我去一趟停云峰。”
夜未央,停云峰隐没在如水的月色里,沉沉地睡着。
叶幽篁与叶翔缓缓飘落在停云峰顶,迎接他们的,是议事大殿深处忽然亮起的烛光。
叶幽篁沉吟了一下,嘱咐道:“翔儿,你且在这里等我,我去和掌门师兄谈谈。”
叶翔轻轻点头,望着恩师的背影走进烛光里。
“澜溪峰首座叶幽篁,参见掌门真人。”
大殿里,掌门真人叶语真盘膝坐在蒲团上,显然是因为两人的到来而中断了修行,问道:“幽篁,怎么不让他跟你一起进来?”
叶幽篁随意坐在叶语真身侧,淡淡道:“他少不经事,我怕他年轻气盛惹了掌门真人生气。”
“哪个年少不轻狂,我又有什么可生气的呢?”叶语真侧身望着叶幽篁的脸,“倒是你,明明才五百多岁,比依东那孩子还小,怎么老喜欢扮作老头子的模样?”
这位承影山最年轻的首座真人在听见“依东”这个名字的时候,眼里闪过不易察觉地精光,他笑道:“还不是因为你非要我做澜溪峰的首座,我不扮老点,怎么镇得住那些白胡子长老?”
“哎,五百岁。叶雨浓和叶以南这对风雨双神也才一千岁出头吧?”叶语真重重叹了口气,“每当看见你们这些年轻人像雨后春笋般涌起来的时候,就感觉到自己不服老都不行喽。”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我们也都老了。未来站在天下舞台中央的,是更年轻的一代,是敬慈他们这一代。”
“敬慈?就是你的徒儿叶翔么?”叶语真见他点了点头,转眼望向大殿门前斜倚着石柱仰望夜空的年轻人,“你是来为他说情的?”
“嗯。掌门真人有所不知,叶翔这孩子在出师试炼时,被蛟龙打落了悬崖。之后他昏迷不醒,在海上漂流了几日,醒来时已过了试炼的期限,绝非故意违反门规。还望掌门真人网开一面,放他一条生路。”
叶语真沉吟良久,摇头拒绝道:“那是祖师爷传下的铁律,我作为承影掌门,岂能欺师灭祖?”
“掌门真人言重了。”叶幽篁叹了一口气,“不说那小子的事了。先听我说完,上次那个没讲完的故事吧?”
“嗯?”
“你上次不是问过我,五百年前慕容淮到底是怎么死的?”
“对,当年你不是身在长安么?”
“修行之前,我可是长安城里长安城里最有名的说书人。”叶幽篁点了点头,“我有故事,你有酒么?”
叶语真笑道:“好酒倒是还剩下一壶,哈哈。”
掌门人大殿内,两位身着道袍的闲人席地而坐,就着烛火与月光饮酒乐甚。
“五百年前,夜郎国与汉国激战不休,夜郎国七十二岁高龄的帝师慕容淮作为夜郎的求和使臣,觐见汉文帝刘恒。与他同来的,是一个叫做张梦戈的年轻人,官拜太子太傅,与慕容老先生亦师亦友。”
“那日君王早朝,未央宫宣室殿内,慕容淮垂眉不语,任由那个叫张梦戈的年轻人以三寸不烂之舌游说汉庭群臣,陈述厉害,并许诺每年向汉王朝贡大量金银珠宝,眼见停战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可当时文帝刘恒看着不足二十岁的张梦戈,再看向满殿白发苍苍的文臣武将,心里一阵后怕。那时文帝没来由想起一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瞬间生出后继无人的感触。
“若两国休战后,张梦戈作为求和使臣,在夜郎国中的声望自是水涨船高,待夜郎国太子继位,他接替慕容淮的帝师之位亦是水到渠成。到十年亦或是二十年之后,待他羽翼丰满,无论是在庙堂还是在沙场之上,汉国有人能是他的对手么?
“当时文帝灵光一闪,想起一个人来,向群臣大声问道:陈三千呢?郡马陈三千何在?
“有人答说,昨夜朱雀街起了大火,陈府化为一片焦土,郡马不知所踪,怕是已经葬身火海了。
“之后文帝在沉默良久,之后不顾群臣谏言,独断专行,驳了夜郎国的求和请求,甚至要违背从古至今的战争规则,下令斩了几位夜郎使臣。”
一心向道的当代承影山掌门人津津有味地听着这些凡尘俗世下酒,插嘴问道:“没斩吧?不然那个叫张梦戈的年轻人,还怎么做你在拜月教试炼时的对手?”
“文帝终究还是怕史册下笔太狠,爱惜羽毛,没斩了使臣。”叶幽篁追忆道,“不过那时长安城里风云际会,来汉都物色年轻俊彦的拜月教徒还没找上他,先选中的我、修罗和陈三千。”
叶语真被他勾起了兴致,问道:“那慕容淮究竟是怎么死的?”
叶幽篁倚着背后的支撑柱石,停杯叹气,说道:“自尽而死的。”
“自尽?”叶语真面色微变。
“嗯。”叶幽篁点头,猛然倾杯消去胸中不平。
“就为了那个张梦戈的前程?”
“是的,慕容淮死前写了一封罪己书,详说自己在出使长安前前后后共计九宗错罪,自言无颜再回故土,以死谢罪。”
“之后,那个叫张梦戈的少年继任夜郎国帝师之位更是名正言顺了,慕容淮还真是用心良苦啊。”叶语真摇头叹了口气,细细品着杯里美酒的滋味。
待美酒饮尽,叶语真才缓缓道:“幽篁,说来说去,你还是想劝我像慕容淮一样惜才,给叶翔一条生路吧?”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惜才还是要的,毕竟未来的天下,终究是这些年轻人的。”
“可是……”
叶幽篁挺直了腰板,神色严肃,说道:“不过这个慕容淮还是由我来做。门规不可违,叶翔这孩子终究还是坏了祖师爷定下的规矩,若非杀不可,我是他的师父,愿意以死替他谢罪。”
叶语真大惊失色,定定地望着叶幽篁,说道:“师徒情分而已,何至于此?”
大殿外,那个少年沐浴在月光下,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正出神地看着大殿正门上挂着的一副对联: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何时再相逢;停云霭霭,山水濛濛,来日说平生。
少年神色惘然。
“叶翔他被拜月教选中了。”
叶语真大吃一惊,随即摇头感叹道:“你们这对师徒,倒是和拜月教十分有缘。”
“掌门师兄,你就不对拜月教有所好奇么?”
“确实十分好奇,不知这拜月教的功法到底有什么奇特之处,令每代教主都能成功渡过天劫,飞升仙界?”
“刚才您曾说过不服老不行了,您就真的甘心么?这一代的拜月教试炼开始了,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
“意味着公孙无双的渡劫会,就快要开始了。”
“这么快?他才五百岁啊……”
“是啊,才五百岁。五百年前,您远赴云州,亲眼见着李薄荷渡天劫成功,羡慕么?如今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对您来说只是个小破孩儿的公孙无双也要渡天劫了,而且绝无失败的可能,而你我仍在原地踏步,踟蹰不前,我还是想问那一句,您甘心么?”
“沉舟侧畔千帆竞逐,病树前头万木争春,这么多年,我也该习惯了。”叶语真沉默良久,苦笑一下,“不甘心又能如何?难道去云州找找公孙无双讨要拜月教的秘技么?”
“其实在很多年前,就有人眼热拜月教的秘技了,也有人闯过拜月教总坛,却最终落得一个音讯全无的下场。”
“嗯,云州拜月教总坛,当真是龙潭虎穴,有去无回。”
“后来,各大洞天福地突发奇想,在拜月教试炼开始之前的几个月里,派出宗门里未曾出世的天才俊彦去行走江湖,并给他们安上清白的身世,企图让这些棋子被拜月教的人选中。”
叶语真眼前一亮,赞叹道:“好计谋啊。这些宗门暗中培养的天才自然是比拜月教挑选的那些江湖游侠儿优秀得多,待这些人中有人成为了拜月教主,拜月教的无上秘技还不是唾手可得?”
“这便是我想说的。”叶幽篁深深地看着他。
叶语真恍然大悟道:“你的意思是,只要叶翔夺得了这代拜月教的教主之位,便会……”
“这是自然的,我若得到拜月教的秘技,必然会送一份来停云峰。”叶幽篁正色道,“不知道掌门师兄,有没有听过北君的名讳?”
叶语真好奇地问道:“北君?北君是何人?”
“北君雄才大略,只是不闻名于世间。他老人家一千年前惜败于李薄荷之手,没能当上那一代的拜月教教主。”叶幽篁谈及那人时神色恭敬,“我和张梦戈,以及门外正站着的叶翔,都不过是北君的棋子。”
叶语真赞叹道:“北君果然是当世高人,幽篁你可否为我引荐?”
“这是自然,不过……”叶幽篁看向大殿门口的叶翔。
“小事而已,我明早便传出掌门人令,宣布他出师试炼成功。”叶语真和蔼地笑着,“听说师侄他受了重伤,你且令他安心养伤,倘若在承影山呆腻了,随时离开即可。”
“多谢掌门真人。那师弟先行告退。”叶幽篁行礼后缓缓走出大殿,同叶翔腾云驾雾而去。
烛光摇曳,打在叶语真脸上,而他呆呆地望着洒进门前的白月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骗人可是个技术活儿,没想到这个叶幽篁看起来挺老实的,编起谎话来,还真是一套一套的。”大殿深处的黑暗里,传出不知是何人的声音。
叶语真回过神来,摇头叹道:“若非与北君你相识多年,我还真被他给蒙过去了。”
“当年你不是问过本君了么?我与叶幽篁之间并无瓜葛。”北君自黑暗中走出,赫然是梨花峰首座叶依东。
叶语真略一思索,说道:“是。当年在叶慈师妹的收徒典礼上,叶幽篁居然派人要将重伤垂死的毕晨曦送上梨花峰。当时我便十分好奇,为何不问世事的叶幽篁居然知道苏神医正在梨花峰上作客,所以问过北君。”
“不过我好奇的是,本君的名头何时这么大了?连这个一心向道的叶幽篁都听说了?”叶依东声音充满笑意。
叶语真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叶幽篁这个人,我看不透。”
叶依东一笑置之。
叶语真回忆往昔,面色惋惜地道:“当年着实可惜,偏偏有一个公孙无双横空出世,搅动风云,否则你我的大事,五百年前就该成了。”
叶依东面色平淡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种事情,怨不了谁的。”
“这一次如何?”叶语真转过身去面对那道身影,神色略有凄然,“时不我待,岁不我与,再不成功的话,北君你还能等,我却该老死了。”
叶依东沉默不言,许久后叹了一口气道:“听天由命吧。”
“是出了什么岔子么?”
“唉,有心栽花花不开。除了修罗新埋的两枚棋子,我还用十年谋划了另一手棋,可惜失算了。”
叶语真好奇问道:“是毕晨曦么?”
“你猜到啦?上个月我好不容易查清楚了陈三千的行踪,所以让你将晨曦的出师试炼,安排在了离陈三千不远的流波山进行。”
叶语真思忖道:“按理说,一个无法修行的华山剑传人,自是与众不同,也该能吸引陈三千的目光才是。”
叶依东有些失落地摇头道:“可惜的是,陈三千偏偏选了刚才门外那个叫叶翔的人,却没选择晨曦。”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年纪越大,越觉得这话字字珠玑。希望修罗那里有好消息传来吧。”
“嗯。
叶语真被叶幽篁的一席话触动了心神,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未来,终究还是这些年轻人的。我这个承影山掌门真人,也许早该退位让贤了。”
月光很美。
透过开着的窗户,月亮毫无遮掩地出现在眼前,挂在遥远的天空,像一枚明净的玉。
在客房里,一个满头白发的男子仰着头,着了魔似的仰望。墨玉般的天空变成了蓄满月光的湖泊,他的心神在湖底游弋,尘世万物的喧闹被月光浸泡得柔软缥缈。
他痴痴地看着月亮,看到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身旁躺着的人。
那是一个穿着紫色承影门派服饰的俊朗男子,被微微渗着血的纱布包扎住伤口,依旧昏迷不醒。
普照尘世的月亮对白发人忽然有了偏爱,更晶莹的月光欢快地绕着他转圈,就像无暇的白色萤火虫。那些萤火虫在虚空中跳跃旋转,然后欣喜地钻入他的身体里,杳无踪迹。
白发人轻轻抚摸了一下手腕上的月牙儿印记,享受着月光的洗礼。
过了很久。
紫衣人费尽全力才睁开了眼睛,迷茫地望见身边仰望月空的白发人,立刻全神戒备。
只见坐在床边上的白发人轻轻微笑,温润而亲切,紫衣人叶灵均便松了一口气,轻轻问道:“我不是死了么?是你……救了我?”
白发人沉默了一下,并不回答,却问道:“伤势怎么样?”
叶灵均略一感受,吃惊地说道:“好了大半了。”
白发人对拜月教的灵丹妙药还是十分有信心的,点头道:“那就好。你的伤势,天亮之前就会痊愈。”
“为什么……救我?”
“听说过拜月教么?”
叶灵均一怔,随即点了点头。
“你愿意参加这一次拜月教的试炼么?”
“我么?”叶灵均心中十分地震惊,愣了一下之后立即回答道,“当然愿意。”
“你倒不像叶翔那般优柔寡断,犹豫不决。”
叶灵均笑道:“此等成仙的机遇,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白发人正色道:“好,你既同意,约定就此达成。不过,你要胜了试炼第一轮的对手,才能正式入教。”
“叶翔?”
白发人赞赏道:“你很聪明。没错,你试炼第一轮的对手,就是叶翔。”
叶灵均喃喃自语:“难怪我没有死。早就有所耳闻,拜月教第一轮试炼不会有人身亡。”
白发人点了点头,递给叶灵均一枚玉简,说道:“你之所以没死,是因为在你重伤垂死的时候,叶翔对你使用了拜月教的秘术:化茧。”
叶灵均茫然地接过翠绿色的玉简,重复了一下:“化茧?”
白发人未做解释,只是挥动了一下右手,捕捉了一只潜伏在床下的老鼠。他并指如刀,指尖轻轻一划,老鼠身上立即血流如注。
在老鼠生命消逝前的一瞬,白发人念着秘技口诀:“弹指红颜,刹那芳华。”
他的话音方落,老鼠的身影忽然遁入玉简之中,消失不见。而在同一时间,玉简之上赫然出现了一道虚影,凝着那只老鼠的灵魂印记。
叶灵均骇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幕,不可置信地问道:“我……也是被封入了玉简里?”
白发人淡然地点了点头,说道:“嗯。在你重伤垂死的时候,叶翔以拜月教秘技化茧将你封印入了玉简之中。”
“这封印之术应该有触发条件吧?否则太过逆天了。”
“是的,条件十分苛刻。以当时的情形来说,当叶翔默念化茧之术的口诀时,化茧功法会委托玉简进行判定。当玉简依据当时的情形以及你的伤势判定你必死无疑时,会允许叶翔将你封印入玉简之中。”
叶灵均听得目瞪口呆,感到匪夷所思。
什么东西?功法委托玉简进行判定?玉简将人封印?
“也许你无法理解,也无法相信。我只能解释为,这是一种对时间法则和空间法则的精妙应用,将你周身的空间和时间冻结掉,然后从这个世界抽离,以另一种叫做魂茧的形式存在于玉简里。”
白发人说完后神情恍惚,嘴角竟扬起一抹微笑,想起了那个叫葛城凉的女子。
那个古灵精怪的女子在听到这门功法后,当即脱口而道:“精灵球?宠物小精灵?”
她总是会说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就如同她所说的人际关系六度分离理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白发人淡淡地道:“现在,我会将化茧之术传授于你。七天之内,把封印叶翔的玉简交给我,这第一轮便是你胜了。”
叶灵均微微侧着脑袋:“嗯?”
“怎么啦?有什么疑问么?”
“为什么我只要把封印叶翔的玉简交给你,这一轮就赢了,而之前叶翔已经拿到了封印我的玉简,却不算赢?”
白发人撇了撇嘴,说道:“你不用觉得不公平,毕竟你之前对试炼的事情一无所知。上次的事,就当是给叶翔练手了吧。”
叶灵均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
喂,叶翔,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了?
为什么拜月教的领导会特意为你增加试炼的难度?
宁州,承影山,鸣月峰。
风姿绰约的月亮,从不怕天上的繁星与她争辉。倘若没有星星的陪伴,独自游荡在无边无际的天幕里俯瞰尘世,该是多么孤独寂寞。
亘古不变的月亮徜徉在如水的夜色里,温柔地凝视着世间万物。
云生结海楼,不同于往日的白云平铺,天上的云朵一层层叠在一起,汇聚成天宫的模样,如同传说中的云霄宝殿。鸣月峰顶,澄澈的湖水映出另一个月亮,如月下飞天镜,在春风拂过时微微荡漾,褶皱变形。
深夜,鸣月峰寂静无人,不同往日一般游人如织。天地间是寂静的,无人扰攘。
湖西边的廊子里,一位佳人静静地站在那里,如月下海棠,风华无双。她白衣如雪般一尘不染,一头长发如瀑。她的身上除了腕上戴着一个淡蓝色的储物镯子,再无其它的饰品。
她负手站着仰望月空,出尘如同嫦娥仙子下凡间。
映月湖边,水榭亭台中,只见到四下满目都是静谧的月光。此时站在手可摘星辰的鸣月峰之巅,四面八方的山影沉默地隐匿在夜色里,唯独天空之中那一轮明月与湖里的一抹月影入眼。
叶芷纭,西蜀齐家千金齐闻韶,十年前被鸣月峰首座叶慈真人收为弟子,之后更被承影山掌门叶语真传下上古神兵承影剑,名动天下。
月色下,她正微微皱着眉头,想着无人能知的心事。
如果心里牵挂的那个人回来了,会来这里找她吧?
可是……
叶芷纭凝视着天上无忧无虑的月亮,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时候,却听见身后有一个故作轻佻的声音说道:“不知这位仙子姐姐,为何叹气?”
叶芷纭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嘴角轻轻扬起一个微笑。她转过身来,看到神采奕奕的叶翔正深情地凝视着她,不由的脸颊微红,轻声道:“你回来啦?”
“嗯。”叶翔笑着点了点头。
叶芷纭淡眉微蹙,问他:“听说你受了伤,严重吗?”
“不要紧,现在已经全好啦。”叶翔潇洒一笑。
叶芷纭关切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叶翔一屁股坐在水榭周边的长木椅上,给她讲述这一遭出师试炼的来龙去脉,最后躬身道:“多亏了仙子姐姐你的承影剑,小的才从温溯的软剑下死里逃生。”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储物戒指里拿出来承影剑,递还给叶芷纭。
上古神兵承影剑,在月光下依旧只能看到它的剑柄,而剑身始终隐匿在如水的夜色里,无法看到。但细细看去,有几处月光被切割断了,那是被承影剑的剑身所阻隔。
叶芷纭听他轻浮地一口一个仙子姐姐叫着,微怒着叱喝道:“正经点。”
“唉,还不是为了躲避追杀,扮作了一个纨绔轻浮的公子哥儿,一时半会儿改不回来了。”
“还是被他们找到了?”
叶翔点了点头,说道:“不论我怎么掩饰躲藏,那些追杀我的人,就像甩不掉的牛皮膏药,总能找得到我。”
叶芷纭微微沉吟,猜测道:“应该是出师试炼之前,留在停云峰顶的灵魂印记的缘故吧。”
叶翔献谄道:“仙子姐姐果然冰雪聪明,一猜即中,小的佩服,佩服。”
叶芷纭白眼道:“别油嘴滑舌的。老实交代,李万一是谁,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额,女人。叶翔无奈抚额,明白这个时候是说的越多错的越多,苦着脸说道:“只是一个师妹。”
“一个师妹?没别的?”
叶翔神色无比坚定,点头说道:“嗯。”
叶芷纭不知想起了什么,重重叹了一口气。
“怎么啦?想什么呢?”
叶芷纭面上有忧色,担心地道:“你这趟离山,杀了太多的人了。纵然承影山不计较,温溯、吴越彬、白敬亭都是世家子弟,我怕他们的家族找你报复。”
叶翔神色洒脱,笑道:“别担心啦。今后天大地大,神州四百八十城,这些世家哪有这么容易找到我?
叶芷纭看着他的无邪笑脸,心里叹了一口气,问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么?”
“我要去一趟云州。”
“云州?”
“嗯,去参加拜月教的试炼。”
“你,被他们选中啦?”
“嗯。”
叶芷纭微笑道:“恭喜你。那,祝你成功当上拜月教教主。”
叶翔定定地看着叶芷纭,深情地说道:“等我当上拜月教教主的那一天,就去西蜀,向齐家提亲。”
叶芷纭只觉芳心越跳越快,害羞地道:“什么提亲?等你先当上拜月教教主再说吧。”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心中一惊,抬头问道:“你是为了我,才?”
“不然呢?”叶翔轻轻一笑,嘴上像是抹了蜂蜜,“不然我这个乡野村民,拿什么去娶西蜀齐家的掌上明珠呢?恐怕连你家的大门都进不去吧。拜月教主,嘿嘿,这个身份总能和你的那些姐夫们旗鼓相当了吧?”
叶芷纭心中幸福甜蜜,却不知为何神色微微有些黯然,硬挤出一个微笑。她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忽然只听见破空声传来,只见到四个黑衣汉子御空而来,竟是扛着一口黑色的棺材,在漆黑的夜色里,显得是那么的诡异。
四人身形高大,脸上都戴着面罩,看不到他们的容貌表情,但他们身上穿的黑色衣衫,绝不是承影的弟子服饰。
他们将棺材放在水榭之中,目光阴沉,仇视着叶翔。
叶翔站在叶芷纭身侧,神色凝重。
叶芷纭看了叶翔一眼,接着轻轻启唇道:“四位深夜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远远传去。
当先的一位黑衣人抬起手臂,也不说什么客气的场面话,指着叶翔沉声说道:“这位仙子,这人昨日杀了我家公子,我家主人要他血债血偿。”
叶芷纭冷哼一声,说道:“出师试炼,生死不论,你们这是要罔顾承影门规么?”
黑衣人道:“我等才不管什么门规不门规,只知道今日前来,定要取这人的项上人头。”
叶芷纭刚想说些什么,叶翔伸手轻拦,向前一步,直面四个黑衣人。他也不多话,手中金光弥漫,一柄泛着金色光芒的长剑猛地拔出了鞘。
四个黑衣人行动一致,都是足尖轻轻点地,腾空而起,如同乘着风一样朝叶翔疾奔而来。
叶芷纭以素手拉住正欲迎敌的叶翔,目光冷入骨髓,冷声道:“四位未免太不把鸣月峰放在眼里。”
纤影一跃而起,叶芷纭默念着鸣月峰绝学“白驹入隙”的心法口诀,长发飘逸,衣袂翩翩,转瞬之间与四道鬼魅的黑色身影错身而过。
在那一瞬间,与她阔别已久的承影剑亮起一道欢快的银白光芒,令月色显得有些黯然。
剑光在水榭里横穿而过,没掀起一丁点风波,但那四个黑衣人顿在半空中,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气绝身亡。
叶芷纭神色淡然地走回叶翔身侧。
月光下,水榭内,叶翔卓然而立,没轻浮地为叶芷纭的绝世风采鼓掌叫好,也没去看倒在地上的四个黑衣人,只是凝视着那个放在地上的黑色棺材。
起风了,吹皱一池春水。
“卡,卡。”
忽然,黑棺的棺材盖像是被风推动,十分诡异地缓缓打开,直至摔落在地面上,发出轰然一声巨响。
宁静的月光斜斜照入,一个紫衣人安然躺在棺材里,双眼紧闭,面色如霜,正是昨日紫竹林里的齐正则。
叶翔神情严肃,如临大敌,随时戒备着棺材里的人腾空而起然后发难。那个叫齐正则的人,应该还活着。
白发人拿到封印齐正则魂茧的玉简之后,便将他放出来了么?
这个人,藏身在棺材里,究竟有着什么目的?
叶翔在心中反复思量,全神贯注地观察着齐正则,不敢有丝毫地放松。
天地之间一片寂静,连风声也不见了。
“一念清净,烈焰成池。”叶翔默念着心法口诀,努力让自己的心也静下来。
如水的月光照进水榭中的棺材里,那个穿着一身紫色承影弟子服饰的男子就静静地躺在里面,仿佛是睡着了一般。
忽然,那个人的睫毛不易察觉地微微动了一下。
来了!叶翔心中一惊,屏住呼吸,微微眯着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齐正则,希望从一些蛛丝马迹中,看出他下一步的动向。
月光突然转冷,冷冽的月光显得那么炫目,令人失神。只听见“嗤”的一声轻响,剧痛从胸口处传来,像是被一柄剑穿胸而透。
叶翔低头看去,只见自己胸口血如泉涌,在凄离的月色之中,可以看到一柄被血染红的剑的轮廓。
而那柄剑,本来是看不到的。
原来是承影剑,那柄他刚刚还给叶芷纭的承影剑,从他的背后穿膛而过。
承影剑,上古十大名剑之一,与含光、宵练齐名,并称商天子三剑,有剑魄而无剑形,由承影山掌教叶语真传于鸣月峰叶芷纭之手。
此时不必回头去看,叶翔就知道这柄剑一定握在她的素手里,那只曾经牵过他、抚过他的手。
好痛,叶翔闭上双眼,依旧默念着“一念清净,烈焰成池”,企图看清她微微低着的眉睫。
冷月高悬,照着冷冷的映月湖的湖面,那个成为拜月教主之后,就去西蜀齐家提亲的雄心壮志,要不然,就这样了吧?
就埋在这如水的月光里吧?
要死了么?叶翔感到深深的疲倦如潮水一样袭来,也不去推想事情的前因后果,就这样认了命。
“对不起,他是我的亲哥。”
白衣如雪的叶芷纭面无表情,默念着一个口诀,叶翔忽然消失不见,变成了一个拇指大小的玉简,轻轻摔在地上。
叶芷纭拾起玉简握在手里,把染着血的承影剑收进储物手镯里,然后驻足望向棺材里的紫衣男子。
齐正则忽然睁开了双眼,坐起身来,轻轻拍了一下棺木便一跃而出,站在叶芷纭面前。他接过叶芷纭递过来的玉简,展颜笑道:“谢啦,姐。
叶芷纭道:“事不宜迟,你先去找白发人,把玉简交给他。”
“姐,我回来再专程感谢你。”
月色下,如同仙女下凡间的叶芷纭沉默了一下,点头说道:“快去吧。”
“不必了。”一个淡漠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两人转头看去,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水榭里。
齐正则吃惊于白发人的神出鬼没,缓缓走上前去,把封印叶翔魂茧的玉简递给他。
白发人沉默着看了一眼玉简,却没有收下,抬头问道:“为什么找别人帮忙?”
齐正则想了想,说道:“因为我不是叶翔的对手。”
白发人微微皱着眉头,问道:“输了一次,就连斗志也输了?”
“我年少时,曾输给一个叫叶思源的小孩儿。这五年来,我一心研习天下走偏锋的剑招,就为了找他复仇。可不知为何,在面对叶翔时,这些剑招偏偏被他克制。”
白发人有些好奇地扬了扬眉头,问道:“克制?”
“昨天在紫竹林里,无论我用的剑招如何诡谲偏门,都能被他适时化解。他好像总能看透我的剑势和意图,就像拜月教的看透一样。”
白发人轻笑了一下,摇头说道:“不可能是看透。”
“那我就不知道了。这次比试,并非是我输了斗志,而是恰巧被克制。”
“所以你就装死,还让人用棺材把你抬了过来。”
“嗯,他明知我没有死,必定认为我有什么阴谋诡计。”
“然后,他会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你的身上。”
“是的。这时候,任他的看透再高明,也察觉不到背后的那一剑。”
白发人笑道:“好计谋。不过,倘若他今晚没来这里呢?”
齐正则洒脱地笑道:“没来就没来呗,我再寻他正面决斗就是了。”
白发人沉吟良久,淡淡地道:“这一轮比试,是你输了。”
“我输了?为何?”
“虽然我没说不能找帮手,但你私自将我拜月教的化茧之术外传,违背我教教规,所以判你输。怎么,你不服气?”
齐正则板着脸,微咬下唇,不发一言。
白发人转身面向叶芷纭,神色冰冷地道:“而你,未经允许偷学我拜月教的秘技……”
齐正则闻言脸色大变,着急地道:“是我输了,是我输了!功法是我非要教给我姐的,跟她没有关系。”
齐正则理也没理他,淡淡地道:“两条路,你选一条。”
叶芷纭神色平静地道:“你说。”
“第一条,我追回我拜月教的功法。”
“如何追回?”
“由我废去你的修为。”
他还没说完,齐正则已经着急地问道:“那第二条呢?”
“第二条,你加入我们拜月教。”
叶芷纭沉默不言。
入了拜月教,修习拜月教的秘技自然是名正言顺。
白发人凝视着月光下的佳人,正色问道:“请问,你愿意参与这次的拜月教试炼,去竞逐这一代的拜月教教主之位么?”
叶芷纭心中一惊,抬起头来与他目光对视。
她沉默良久,心事纷纭,目光在白发人手里的玉简上游离不定,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艳阳高照,宁远城的街头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叶翔离开的时候,忍不住从城门口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他待了整整十年的地方。
群山环绕中的宁远城,于他而言是个束缚他、禁锢他的监狱,正默默地立在那里,等着他说一声再见。
这十年的光阴,又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如同一个梦。只是,梦总有要醒的时候。
可那些放不下的,怎能说放下就放下呢?除非你从来没拾起过。
“恍惚十年如一梦,沧海无心葬山盟。”
叶翔不像人间的旅人一样背着行囊,他的所有东西,都放在储物戒指里。而放不进储物戒指里的,是他的血海深仇,满腔戾气,和雄心壮志。
炫目的日光照耀下,万物生长,月亮不知道隐藏去了哪里。他抬起头来,阳光明媚的有些刺眼,相比之下,他忽然发现,还是喜欢温柔的月光更多一些。
叶翔咬了咬牙,想起鸣月峰上的那一剑,终究意难平。
总有一天,我会成为拜月教教主。
等到那一天,我会下帖邀请西蜀齐家的列祖列宗,齐家家主和供奉、长老,来云州参加我的渡劫会。
到时候,倒要看你叶芷纭能否和我平起平坐?
叶翔轻轻咬了咬嘴唇,转身头也不回的朝着云州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