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几道人影闪进来,霎时这座用膳厅便显得有些拥挤,来的是叶慈真人,叶雨浓,苏珵,苏颐榛,以及梨花峰首座真人叶依东。
叶慈看了一眼烤架上的小狮子狗,紧紧皱着眉头,怒视了一眼叶芷纭,却也没说什么。
叶芷纭初见叶亦北时,心里十分害怕,这时看到了叶慈真人,便叫了声“师父”,快步跑到她身后躲了起来。
在一道长长的闪电里,叶亦北不管不顾,身形一晃,忽然出现在叶慈真人身旁,一掌便向叶芷纭天灵盖拍去。
叶慈真人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伸出枯瘦的左手拦去,旁边苏珵与叶雨浓亦同时出手,形成一道天罗地网,遮蔽住叶亦北的掌势。
叶亦北面无表情,目含杀机,手掌诡异地变幻了三下,已玄之又玄地突破三人形成的樊笼桎梏,掌势眨眼之间已来到了叶芷纭头顶。
“不好!”叶雨浓大惊失色,万万没想到叶亦北的掌法竟如此鬼神莫测。
“芷纭!”叶慈真人着急地叫了一声,却已来不及补救。
眼见叶芷纭即将毙命于叶亦北掌下,她身旁忽然闪出一道紫色人影,那人斜斜地伸出一掌,只听见“啪”的一声轻响,便挡住了这致命的一击。
空气中生出了阵阵涟漪,卷起翻飞的衣袂。
叶亦北望着横插一手的叶依东,问道:“你要阻我?”
叶依东沉默了一下,不去直视他的双眼,轻轻点头。
叶亦北目光转冷,觉得眼前的这一幕,竟是如此的熟悉。
乌云漫天,屋外的雨越下越大。
为什么总是,在这种飘雨的日子?叶亦北心神恍惚。
那一年也是这般光景,那场雨足足下了八天八夜,雨后乌云依旧遮天蔽日,莫说彩虹,连太阳都不知道躲去了哪里。
叶依东便是这般挡在他的身前,阻止他去停云峰救即将被三刀六洞的梨花峰二弟子,叶怡西。
年仅十七岁的叶亦北,敌不过入门最早的大师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爱的人被行刑,泪洒当场。
世人只道梨花峰二弟子迷恋灵鹫宫魔女迟暮,却极少有人知道,叶怡西,其实是位女子。叶亦北其实也不清楚叶怡西与迟暮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却是实实在在地爱上了。
可惜,她只当他是弟弟。
于是,他永远只是她的小师弟。
许多个深夜里,叶亦北都会梦见一场滂沱的大雨,她被捆在柱石上行刑,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却始终有一抹桀骜不驯的、染血的笑。
而心里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这些年来时常刺痛着他的内心。
现在,你又要阻我吗?
叶亦北的目光,冷入骨髓。
叶慈只道只是一只狮子狗,亦北你何至于此?
却不知,这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从当年叶怡西的三刀六洞,爷爷赵俊彦无人送终,恩师叶青炎身死道消,直至今时今日。若不是这一千年积累的悲伤情绪,又有谁生来孤僻呢?
如果,守护不了在意的人和事,我要这一身修为有何用?我要这长生不老有何用?
我们,究竟又为了什么修行呢?
叶亦北的双眼有些湿润,心中意难平,他的储物戒中,亦是一阵剧烈的颤抖。
感受到那份强烈的意念,叶亦北终于决定放它出世,那柄传自于恩师叶青炎,而后又被他温养了百年的华山剑。
一道柔和的青光闪过叶亦北指尖,下一瞬他的手里已多了一柄长剑。剑身藏在剑鞘里,隐匿住锋芒,只见到无任何装饰的木质剑柄。
那柄剑有个很好听的名字,缺月梧桐。
叶依东见叶亦北手中持剑,十分惊诧。
自一千年前的某天开始,直至今日,他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位沉默寡言的小师弟手持长剑。然后,他那一瞥于那柄剑上的目光,忽然就停留在了那里,再难移开。
那柄铁剑不过是凡俗之物,无盛名,未出鞘,未见锋芒。
但叶依东清清楚楚地认得,那柄剑是他们的恩师叶青炎的佩剑。
叶青炎死前曾亲口交代,不要将这柄剑葬入华山剑冢内。而叶依东亦是直至此刻才知道,这柄当年他上天入地、无论如何都找寻不到的剑,原来在老四的手中。
嫉妒吗?固然有,但也只有一丝。
在叶依东代师收徒之前,叶亦北一直是梨花峰的小师弟,是叶青炎在世时收的最后一位弟子。
当年,以风神叶以南的资质,仍不能幸运到做成叶青炎座下的关门弟子。
叶依东一直都知道,恩师生前最疼爱、最器重的弟子,其实是叶亦北,那个曾经最无忧无虑的沈园少年。
这一刻,叶亦北左手持着剑鞘,右手缓缓握住剑柄,欲拔剑出鞘。
缺月梧桐仿若有灵,在剑鞘里掩不住自己的激动情绪,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骤雨更疾,从四面八方刮来的大风吹得雨水乱落,一声刺耳的拔剑声起于叶亦北之手,那柄被他起名叫做缺月梧桐的长剑上亮起一道凄美的月光,照彻大雨笼罩下昏暗的膳厅。
那一瞬间,缺月梧桐尚未完全出鞘,只是拔出了一小半,一丝若有若无的剑意,如缥缈孤鸿一样,飘向叶芷纭。
叶依东见状大惊失色,出声示警道:“小心!”他的身形已化作一道闪电,眨眼之间已来到叶亦北身侧,右手势如蛟龙,击在叶亦北拔剑的右手上。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缺月梧桐尚未完全出鞘,仅仅惊鸿一瞥于尘世,已不甘地被叶依东的手掌击回鞘内。
而完成此举的叶依东如遭雷击,身形倒飞出去,撞破膳厅的承重墙,落于屋外漫天的风雨之中。
当重伤的叶依东自屋外狼狈地站起身来时,那道朦胧的剑意方来到叶芷纭身前。叶慈真人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她甩袖为叶芷纭抵挡,真气加持下鼓舞的白色衣袖猎猎作响。
衣袖尽碎,剑意虽缓慢,仍旧一往无前。
紫衣雨神叶雨浓与苏家家主苏珵同时拔剑出鞘,一声凤鸣与一声龙吟霎时间朗起,两道令天地失色的剑光迅猛无比地与那道剑意正面交接。
轰然巨响之间,那道剑意终于消散入虚空里。而联手的二人,各自手持着已现裂痕的仙剑倒飞出去,撞倒身后的叶芷纭。
闻声赶来的鸣涧峰诸人一入此间,便被厅内的这副场景震惊得目瞪口呆:世间竟有此等人物?
场间诸位何许人也?
叶慈真人,前承影大能叶猜心关门弟子,亦是唯一的弟子,她执掌鸣月峰一脉三千余年,一心向道,修为深不可测。
叶雨浓,千年前于昆仑山蟠桃盛会上一战封神,被西王母封为“雨神”,而今已是千年之后,她的功力自是更上一层楼。
苏珵,四大门阀之一的苏家当代家主,权势通天。苏家绵延数千年,在长江以南唯有岭南宋雪榕所在的宋家可以与其分庭抗礼。
叶依东,梨花峰开山大弟子,叶怡西与风神叶以南的大师哥,虽然名声不显,但世间绝无人敢小瞧于他。
即便如此,华山剑宗最重要的那柄缺月梧桐百年未出鞘,叶亦北千年未曾出剑,这已蓄势多年的第一剑岂是易与?
况且这些年叶亦北于修行上对自己极其严苛,甚至已经到了残忍的地步。
叶慈真人衣袖尽碎,略显狼狈。
叶雨浓与苏珵仙剑破裂,吐血倒飞。
唯有叶依东竟阻了这桀骜一剑的出世,亦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他的道心初现一道细微的裂痕,不再完美无缺,损一千三百年寿元。
不远处,叶亦北面无表情,竟毫发无损。
所有鸣涧峰弟子皆倒吸一口凉气。
若眼前这位宛若天神下凡的紫衣剑神再出剑,叶慈真人有多少衣袖可以抵挡?
叶雨浓与苏珵还要吐多少口血,裂多少柄剑?
而叶依东还有多少寿元可损?
叶亦北的右手仍握住剑柄,却没有再拔剑的意思。他的目光依旧落在叶芷纭身上,却不是在看她。
他像是在发呆,但厅内大部分人都知道,他是在读一份灵魂印记。在那柄缺月梧桐半出鞘时,有一道封印在剑鞘里的灵魂印记被释放了出来。
没有人知道那份印记里说了什么,唯有叶依东从中感觉到了熟悉的味道,猜测是恩师叶青炎逝世前,留给他最心爱的徒弟的一丝慰藉。
叶青炎的遗书。
叶亦北一动也不动,但双目渐渐湿润,眼中浸着热泪却强忍着没有落下。
叶依东站在一旁安静地等着,不敢打扰他。
待到叶亦北回过神来,梨花峰最儒雅的大弟子一脸焦急的神色,他双手按着叶亦北的双肩拼命摇晃着,急切地问道:“师父说了什么?啊?告诉我!”
叶亦北定定地看着这位相伴千年的大师哥,没有说一个字,只是这样看着他。
大风继续刮,呼啸着把雨滴从北刮到南,从东刮到西。不知道多久以后,叶亦北不再直视他的双眼,努力压抑住心底的所有情绪,说道:“我要走了。”
若不是天空中一道惊雷闪过,厅内的沉默会显得过分寂静。
叶依东沉默良久,才问他:“去哪儿?”
叶亦北缓缓摇头,说道:“不知道。”
“还……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回去再说,好么?”
回去,自然指的是回梨花峰。
叶亦北终于缓缓点头,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