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
世人常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春天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两个月以后,凛冬散尽,春风吹面不寒,沿着山形将整片山峰轻抚一遍,春草在梨花峰的后山渐渐冒出头来。与冬日的枯黄不一样,新生的春草却是遥看近却无的浅绿色,渐渐漫山遍野。
和往年不同,这一年梨花峰的春日较为温柔一些,风和日暖,气淑光晴。
而最令峰顶诸人赞叹不已的是,崖边的那株梨树居然在多年以后开出了花来。
虽然只是尚未完全绽放的花骨朵,商李隐便在梨花树下,望着那薄如蝉翼的花瓣,消磨掉了整个白日。
清晨,生平第一次见到梨树开花的叶思源惊讶地张大嘴巴,以为是梨花姑娘的到来,促成了这一番神奇景象。他以为梨花应站在身边,抬头得意地笑着,笑容明亮灿烂,可转过头,没看见梨花的身影。
叶思源恍然,想起梨花此刻应该在后山修行,两个月来,日日如此。
他心里十分不解,没了商师叔的指点,你一个小姑娘,清晨独自一人在后山,能修行出啥?不过他只是单纯地好奇,并未曾悄悄跟踪梨花,看看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山高万仞,直入云霄。
后山,梨花轻轻站在木桩上,袅袅烟云在身边漂浮,万里春风只够得着她的脚尖。
紫衣烈烈,长发飘飘,梨花手持木剑,早已汗流浃背。终了,她在木桩上站住,仰头看天,细细体会今日修行感悟。
这些天来,她饱经冬日的风吹日晒,肤色比两个月之前略黑了一些,身形更为瘦削,但脸上线条更为坚毅,目光中透露出坚定的神采。
梨花缓缓抬手,剑锋指向木桩阵中央的一件白衣,轻声道:“再来!鬼先生,看看我这一剑如何?”
白衣看了一眼梨花手中的木剑,答非所问道:“梨花,你长高了,要重新为你刻剑了。”白衣薄如一张宣纸,在风中向前飘着,鼓舞晃荡,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裂。
一缕阳光斜照在剑锋上,亮起璀错的光泽,梨花猛踩一下木桩,高高跃起,逆风朝白衣冲锋而去。
木剑上寒气高涨,剑意浑然天成,梨花在木桩上闪转腾挪,如履平地,一剑刺向白衣肩头,杀气凛冽。
白衣侧身躲过,两人擦身而过。
交错的瞬间,梨花身形转折,木剑斜挥,划出一个弧形。她右脚踏向前方一个木桩,欲借力反身。
白衣轻笑一声,心中升起戏谑之意,在梨花脚尖即将触碰到木桩的前一瞬,它忽然挥出衣袖,射出一道寒芒。
“咔”,那根木桩应声从中间断裂,只剩小半截立在土中。梨花只觉得眼前一花,反应不及,剑意停滞,身子在空中失去平衡。
她大惊失色,强提一口真气,在空中打了个旋,方才稳稳落地。
白衣哈哈笑道:“不错,居然没摔个狗吃屎,有进步。”
梨花转过身来,噘着嘴撒娇道:“哼,鬼先生,你欺负人哩。”
白衣轻声道:“梨花,今天就到这吧,咱们回去。”
“嗯。”梨花乖巧地点了点头,快步走到白衣身旁,忽然想起一事,说道:“鬼先生,梨花有一事相求,还望您莫要拒绝。”
“什么事?”
梨花挽起白衣的手臂,前后晃了两下,问道:“鬼先生,梨花在山上有一位师弟毕晨曦,还有一位大侄子叶思源,您这些天都见过吧?”
毕晨曦……白衣在心底默念着这个名字,脑海中浮现出他稚嫩的干净脸庞,它沉吟半晌,语声清冷地说道:“见过。”
梨花迈着小碎步,跑到白衣前面,笑道:“鬼先生,能不能让他们两个陪梨花一起修习《心意诀》啊?梨花一个人在后山练剑,多孤单哩。”
孤单?白衣冷冷拒绝道:“不能。”
梨花一愣,扬声问道:“为什么?”她撒娇时,第一个“为”字语声拉长,语调转折,听来十分可爱。
白衣沉默不言。两人沿着山路默默走了很久,白衣终于轻声说道:“梨花,如今你《心意诀》已有小成,也到了我该离开的时候了。”
“离开?”梨花闻言大惊失色,问道,“鬼先生,你要离开了么?”
鬼先生点了点头,缓缓说道:“梨花,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有些路,注定只能一个人走。像我,或是你说的师侄和师弟,与你一起相伴走过一段路程,但有一天终究会在某个渡口离散。我们都是人生场景中的过客,这段场景走来了一些人,那段场景又走失了一些人,如是而已。”
梨花眼圈泛红,泪珠沿着脸颊滚落,哭着道:“鬼先生,我不要他们两个陪我练《心意诀》了,你不要走好不好?”
“……梨花,我走是因为有要事在身,不得不走,而不是什么别的原因,和你要同他们一起练《心意诀》并无关联。”
梨花抬起头来,一双泪眼凝望着白衣,说道:“可是,我不想让你走。”
白衣伸出衣袖,抚去梨花脸上的泪珠,柔声说道:“梨花,没有什么缘分可以维系一生,再华丽的筵席也会有散场的那一天。有朝一日,我们一定会再重逢的。”
梨花眼前一亮,抽泣着问道:“真的?”白衣重重地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十年后,待你出师试炼之前,我会回来找你。”到那时,那个人的转世,也该十八岁了吧……
“可我还是舍不得你。”梨花第一次经历离别,伤心地低着头,依依不舍。
“梨花,告诉你一个秘密。”白衣故作神秘,转移她的注意力。
梨花睁大着双眼,好奇地问道:“什么秘密?”
“你知道祖师爷的衣冠冢在哪里么?”它口中的祖师爷鹿笙,其实就是它自己。
梨花不再哭泣,低头想了一会儿,说道:“嗯……师姐曾说过,祖师爷的衣冠冢在梅岭,只不过我一直没机会去拜祭。”
“祖师爷的衣冠冢东五尺,有一株千年柳树,树下埋着祖师爷的一些东西。你若去梅岭,莫要忘了将东西取出。”
梨花知道离别在即,忍着不让眼泪滑落,点头说道:“我一定会记得的。”
春日正暖,轻风拂过,白衣俯身望着女孩那张梨花带雨的脸颊,柔声说道:“梨花,不要哭了。我走了。”
“嗯。”梨花心中一阵失落。她今早来时,本打算向鬼先生请求,与毕晨曦、叶思源一起随鬼先生修行,心中憧憬,暗自开心了好久,何曾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白衣轻声一笑,忽然消失的无影无踪。青天上,白云里,春草中,再没看到它的身影。
梨花的心一落千丈。两个月的相处,梨花早已将鬼先生当作了自己的好朋友,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分离,的确让她有些猝不及防。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梨花峰顶,特意在房舍中洗干净脸上的泪痕,见毕晨曦与叶思源早已站在演武场上等待自己,默默走了过去。
叶亦北递给梨花一柄新木剑,是重新为她量身打造,淡淡地道:“以后早课不要迟到了。”
“嗯。”梨花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脑中还是一片混乱。
叶亦北看了她一眼,并没多说什么,开口向三个少年传授《落英十三式》中的一招:荷尽已无擎雨盖。讲解完毕,试剑之时,梨花心神恍惚,被叶思源一招将木剑击落,摔在地上。
梨花手腕被叶思源木剑划伤,传来一阵锥心剧痛,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滑落脸颊。
“梨花,对不起……”叶思源见她哭了,满心愧疚地道歉,手足无措。
梨花抽泣一声,噘着嘴不说话,俯下身子拾起木剑。
叶亦北训斥道:“别噘着嘴!干什么?不想练剑就走,别耽误晨曦和思源练剑!”
梨花闻言立即松弛了嘴唇,用衣袖擦干了眼角的泪水,朝叶思源挥了挥剑,摆出了荷尽已无擎雨盖的起手式,欲继续和叶思源试剑。
叶亦北面色铁青,一脸严肃,大声说道:“停下吧,别练了!这样没法练剑,上一边去,收拾好自己再回来练!”梨花不敢抬头看他的脸色,十分听话地低着头走下演武场,背对着他们站立,默默抽泣着。
商李隐与叶依东纵然十分心疼,也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并没有出声安慰。
梨花孤单地伸手抹着眼泪,留下一个倔强的背影,她深沉呼吸,努力将心中旁骛驱散干净,把鬼先生离去的事情抛诸脑后。
许久之后,梨花转过身来,凝视着正相互试剑的毕晨曦与叶思源,悄悄以手代剑地比划着招式,神色专注而认真。
“真是个好孩子。”商李隐看在眼里,轻声一笑,喃喃自语。
这个妹妹,她自己是万万比不上的。
叶亦北语声严厉地朝梨花喊道:“上来和思源试剑。”
梨花走上演武场,倾力舞着木剑,稳稳占据上风。她不再哭泣,也不再如平日般嬉笑,而是前所未有地认真。
白云深处,一件白衣远远凝视着梨花犹带着泪痕的脸,深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