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云蔽月,只能看到一抹淡淡的月影藏在云后。冬雪初歇,星辰黯淡,天阴沉沉的,酝酿着另一场接踵而至的雪。
这一日夜深人静,商李隐与梨花扮作叶依东与毕晨曦,悄然潜入鸣月峰顶。
梨花天赋极佳,但与风神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了。她修习千面神功,自然不能与当年风神初学“看透”火眼金睛相提并论,但她不过修习数日便已登堂入室,若让拜月教徒听见,亦当瞠目结舌。
承影主峰停云峰顶是宫殿与大理石铺就的演武场,而鸣月峰顶则是一片茂林修竹,浩荡尽整个山顶,各色各样的花草点缀其间,披着未化的白雪外衣。冬风凌厉,树影憧憧,两人踩着错落巨石,闻着林里的草木清香,欲穿林而过,一览林中央的映月湖。
梨花牵着商李隐的手,犹自担心地道:“姐,你说就我这练了三四天的三脚猫功夫,岂不是会让叶慈真人一眼就看穿了?”
“怕什么,这千面神功一旦练成,你姐姐我都看不透,那叶慈自然也分辨不出。”
梨花小声地道:“姐,那叶慈可是雨神的师父……”
商李隐淡淡地道:“雨神在我眼里不过是浪得虚名,因风起浪,一时之名,虚也,她的师父自然也算不上什么人物。”
梨花自然看出了她在吹牛皮,说道:“噫!姐,你既然这般厉害,我们还练这千面神功作甚?若是被发现了,直接杀了她师徒二人灭口便是!顺便可将承影剑据为己有。”
商李隐大义凛然道:“住口!我辈侠义之士,岂可因一己之私,行此杀人掠货之事?”
梨花一笑置之,不再拆穿她。
树影渐稀,在朦胧的月光下,两人终于走到林子尽头,见到了闻名天下的映月湖。
雪后映月湖并未结冰,湖水澄澈静谧,波澜不起,如一块巨大的宝石晾晒在月光下。可惜天公不作美,雪云遮住了冬月,无法见到湖天双月的动人精致。
极目远眺,湖中亭榭参差,湖滨三五茅草屋零落,作为弟子居住的陋室。屋顶积雪未干,不时化作雪水从檐角滴下。如此宁静居所,倒像是有隐士晦迹于此。
鸣月峰这一代只有叶慈、雨神、叶芷纭师徒三人,雨神有要事在身,不在宁州,连恩师的收徒典礼都未曾现身,此刻峰顶便只住着叶慈与叶芷纭二人。
商李隐一眼看见一个人影正如蝴蝶翩跹起舞,传音道:“快看,承影剑!”
不远处的水榭里,叶芷纭手握着一截剑柄,迎风起舞。
西蜀齐家,撩星剑舞。
她双脚踩在雪上,步子略显散漫,像是怕雪泥污了一身白衣,小心翼翼,过犹不及。素手握着一截剑柄,不见剑身,但听破空之声不断响起,剑气在空旷的湖上传荡,竟惊起一弧又一弧的波心荡漾。
承影剑长三尺有余,叶芷纭身高不过四尺,舞剑时剑尖极易触地。好在她舞的是齐家绝学撩星剑舞,是当年齐家老祖被困于枯井之中,与井外之人搏斗之时悟出的剑法,一招一式皆是向上刺,犹如撩刺天上的星辰。
叶芷纭五指急速抖着剑柄,双目圆睁,她好奇心重,想在森然剑气中寻见一抹剑影,终不可得,只看见昏暗的九天银河。
她不由低下头去,欲看地上的长剑影子。
叶慈见她无法专心致志舞剑,喝道:“收心!”
叶芷纭闻言心里一紧,右脚踏空之时力有不逮,身子无法凭空而起,剑势为之一窒。她右脚重重踏在雪地上,握剑五指微微颤抖,呼吸急促,停了下来。
远处,正在为看不到剑影而懊恼的梨花,此时在雪地上看到一道窄长的影子,指着叶芷纭的方向叫道:“姐,快看地上,承影剑的影子!”
商李隐欲令她噤声已迟了,叶慈闻声转过脸来,喝道:“什么人?”
电光火石之间,叶慈身形乘风飞掠至两人身前,衣衫膨胀,身形给人以魁梧的错觉。她手臂伸长数尺,枯瘦指尖豁然放大成树干粗细,巨手遥握而来,欲将商李隐与梨花握在掌心之中。
掌风呼啸,吹得树林簌簌作响,姐妹二人衣衫皆朝后翻飞鼓舞。商李隐单手将梨花护在身后,夷然不惧,面不改色地朗声道:“叶慈师伯且慢动手!”
风戛然而止,叶慈收住掌势,定睛看去,惊道:“依东?”
“叶慈师伯,叶依东携劣徒叶梨花前来请罪。”
叶慈仔细在叶依东脸上瞧了几眼,又以神识扫过他的灵魂印记,疑惑问道:“依东,你何罪之有呢?”
“白日劣徒重伤在身,扰了师伯的收徒典礼,特来请罪,还望师伯海涵。”
叶慈看了一眼躲在商李隐身后的梨花,笑道:“无妨。依东,你收这孩子为徒了?”
“正是。梨花,快来见过太师伯。”
梨花恭敬地在地上叩头道:“弟子叶梨花,参见太师伯。”
“快起来吧。”叶慈笑着送了些灵丹妙药作为见面礼。
她沉吟良久,神识又扫过商李隐的灵魂印记,未能看破千面神功的伪装,迟疑道:“北君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要事?”
北君?商李隐听到这两个字悚然一惊。
这些年,她隐约听过有一个神秘组织的魁首号称北君,素来避影敛迹,神龙见首不见尾,不闻名于世间,竟是叶依东么?
商李隐强压下心里的壮阔波澜,想起方才在林中见到的一株奇花,淡然道:“苏神医给劣徒开的药方之中,只差一味云莓。片刻之前,本君才想起曾在鸣月峰见到过,怕耽误了劣徒的伤势,只得夜闯鸣月峰盗花救急,日后再带劣徒向师伯负荆请罪。”
“事急从权,一朵云莓而已,北君取走便是。不过……”叶慈听见商李隐提及苏神医开的药方,问道,“不知苏神医在梨花峰多久了?”
商李隐胡诌道:“月余了。”
叶慈皱眉思索,问道:“北君可还记得典礼当日,是叶幽篁遣人将梨花带至停云峰顶?”
带至停云峰的自然是毕晨曦,叶慈此番是被商李隐误导了。收徒典礼那日,两个省亲归来的弟子将毕晨曦与孙敬慈带回澜溪峰,首座真人叶幽篁见毕晨曦伤势太重,派了叶青枫抱着毕晨曦来典礼上寻叶依东,找苏神医医治
商李隐道:“自然记得。”
“那叶幽篁五百年没下澜溪峰了,他怎么知道苏神医此刻正在梨花峰作客?”
商李隐未曾见过叶幽篁,她博闻强识,想起抱着毕晨曦的长老叶青枫的憨厚模样,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编道:“那叶青枫,正是本君的一位故人,本君与他闲聊之时提过一句苏神医。”
叶慈恍然大悟。
商李隐素来诡计多端,被梨花称作是“一肚子坏水”,凭着当世首屈一指的骗术与叶慈真人周旋一番,告辞离去,全身而退。
千里黄云遮天蔽日,北风卷着纷纷白雪,呼啸而过。雪满承影,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一辆马车停在梨花峰底,山路崎岖,一个粉衣女子怀里抱着棉箱,用左手托住,她看了一眼天空中的雪絮,艰难地用右手撑开油纸伞,小心翼翼地走下车厢。
双脚踩着雪地之后,一路颠簸而来的粉衣女子才有了踏实的感觉,此时蓦然回首,只见深雪早已经覆了来时的路。
久居杭州的女子,极少见到如此盛大的雪,雪西湖固然美,与北境的宁州盛雪相比,各有千秋。
天寒地冻的宁州,粉衣女子呵气成冰,见到这一番情景,她又少女心性地连着呵了几口气,终究觉得有外人在场,这么调皮多少有些不雅,她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可爱地吐了吐舌头。
赶车的汉子指着面前的山峰说道:“姑娘,这里就是承影山的梨花峰了。小的早前说过了,这梨花峰啊,是只有神仙才能上去的地方,你偏偏不信。”
粉衣女子目光沿着赶车汉子的手指,仰头看去。梨花峰直入云霄,四周都是悬崖峭壁,像一根立着的圆柱子,根本没有能登山的山路,只是从云深不知处悬下四根锈迹斑斑的铁锁链,供赶车的汉子口中所说的神仙上下。
怎么上山呢?
粉衣女子有些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怔怔地看着直入云霄的梨花峰,眉头紧锁。
叶依东从不用传讯珠,往年的时候,从西湖送往梨花峰的卷宗都是用飞鸽传书的。
这一年赶上风神新收了个小师弟,便由没出过杭州的她向季姑娘自告奋勇跑一趟,送来一只狮子狗作为贺礼。
在杭州的时候,她又哪里能想到这些?
赶车的汉子见这位从江南远道而来的女子衣裳单薄,抵挡不住北境的凛冽冬风,关心道:“姑娘,这雪越下越大,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姑娘你穿的少,我这车里也没个火炉,不如咱们先回宁远城的客栈里,避雪取暖,等雪停了再来,您看可好?”
粉衣女子沉默半晌,缓缓点头,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准备上车离去时,她忽然听到女子的清脆声音从风雪里传来:“怎么了,妹妹?”
粉衣女子转过身去,只见马车旁不知何时站着一位红衫女子,肌肤胜雪,长发随风飘舞,怀里搂着一个七八岁年纪的小女孩,粉雕玉琢,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两人正是商李隐与梨花两姐妹了,她们辞别叶慈真人,稍作休整之后翻山而来。
对于姐妹两人的忽然出现,粉衣女子并不如何吃惊,知道这位便是车夫口中的“神仙”了,问道:“不知姐姐你,是否是梨花峰上的神仙?”
商李隐一脸真诚地望着她,眼睛也不眨一下,骗她道:“是呀,我从小就在梨花峰长大,到现在有一千多年了。妹妹你有什么事情么?”
“姐姐,小妹是杭州人士,奉了风神之命,前来送上一份贺礼,只是到了山脚下,却不知道该怎么上山。”粉衣女子如实相告。
风神?贺礼?商李隐明亮的双眸微微一转,不知道又在心里想出了什么阴谋诡计,淡然道:“你把贺礼给我吧,我帮你转交给叶依东就成了。”
“这……”虽然商李隐能说的出叶依东的名讳,至少说明她与梨花峰有些渊源,粉衣女子却仍有些犹豫地皱起眉头。
商李隐不耐烦地道:“怎么,还怕我骗你不成?姐姐我修道几千年了,你这点儿贺礼,还入不了姐姐我的法眼。”
商李隐嘴上说着毫不在意,眼睛却始终盯着粉衣女子怀里的棉箱,如同豺狼盯着猎物,黄鼠狼盯着鸡。
堂堂风神特意差人送来的贺礼,还是给自己小师弟的,应当价值不菲吧?
粉衣女子见了商李隐的炽热眼神,更不敢将贺礼托她转交了,反而侧过身子,下意识地用身体护住棉箱。
商李隐暗骂了自己一声“笨”,她收回视线,故作云淡风轻地道:“妹妹你就放心吧,难道本仙子还能贪图你这点东西不成?”
梨花安坐在商李隐的怀里,感到屁股上被她轻轻捏了一下,立马心领神会,配合地道:“这位漂亮的姐姐,不骗你,我们真的是梨花峰的人,我的小名就叫梨花。”
粉衣女子听见这个乖巧的小姑娘叫自己“漂亮姐姐”,甜甜一笑。
商李隐继续道:“再说了,我和你们风神叶以南,可是认识一千多年的老朋友了。他年轻的时候,我还叫过他小南南呢。”
“噗嗤。”粉衣女子听到风神的这个名号,不由掩嘴失笑。
她从小在风雪楼长大,一直视风神姬忱风为偶像大神,自然知道他在承影的时候,曾经用过“叶以南”这个名字,此时听商李隐说的好笑,竟叫风神“小南南”,感觉匪夷所思。
“姑娘,你想想,你的贺礼不让我帮你转交,又怎么交给叶依东呢?”商李隐见粉衣女子始终犹豫不决,越发觉得贺礼珍贵异常,暗自吞了口唾沫,“难道让我把你抱上梨花峰,你再亲手交给他么?我可懒得抱。”
姜还是老的辣,粉衣女子在内心仔细斟酌,眼前的姐姐虽然看似奸诈,但她毕竟能说出叶依东与风神在承影尚未出师时的旧名,应当是梨花峰上的故人,不至于贪图一条小狗吧?再者,如果不由她转交的话,自己也着实没有办法登得上梨花峰顶。
粉衣女子缓缓点头,将怀里的棉箱交给商李隐。贺礼终究只是一只小狮子狗而已,若是别的,她才不放心交给眼前的红衣神仙。
“放心吧,别愁眉苦脸的了,这点小事啊,就交给姐姐我吧。”商李隐向她媚笑一下,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你认识季沫冉姑娘么?”
粉衣女子点了点头,说道:“季姑娘是我的上司。”
“那麻烦姑娘帮我传个话。”
“什么话?”
“叶依东是北君?”
粉衣女子不明所以,疑惑道:“叶依东是北君?”
商李隐伸出食指点了点,笑道:“对,就是这种语气,可别传错了,不是肯定句,不是反问句,而是正经的疑问句。”
粉衣女子反复讲这六个字记在心里,说道:“我定会将此话传达给季姑娘。不过,敢问仙女姐姐怎么称呼?”
“若是季沫冉问起来,就说是商李隐。”仙女姐姐怀里抱着棉箱与梨花,也不见她踩着那四条铁链借力,忽然凭空地腾云驾雾而起,眨眼之间,在云端消失的无影无踪。
抬头看去,只有大片大片的雪花还在缓缓飘落。
许久之后。
“姑娘?”赶车的汉子催了她一下。
粉衣女子头一回见到这种飞天遁地的场景,令她十分神往,心里忽然生出修行的念头。她站在原地揉了揉眼睛,呆立良久,才在漫天风雪里走上微微有些漏风的车厢。
她轻声道:“先回宁远城吧。”
马车远去,渐渐不见踪影。
冬风呼啸,只听见云层深处传来一声女子的娇喝:“我去,风神,你也太抠了吧?你梨花峰一千多年了才新收这么一个小师弟,你就送一只小狗是啥意思?说好的灵石呢,法器呢,仙剑呢?”
“咯咯。”梨花藏在商李隐的怀里,掩嘴偷偷地笑着。
商李隐怒道:“不许笑!想不到我堂堂商李隐,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
“咯咯,我的骗子姐姐,这句俗语,可不是这样用的。”梨花一边偷笑着,一边在商李隐怀里调皮地用头顶蹭着她的红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