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影山虽说在九州有偌大个名声,但每年来宁远城投师学艺的并不多,甚至算不上正统仙门,皆因其自创派祖师爷时传下的各项门规着实荒谬,令人匪夷所思。
比如说,新入山的弟子要改姓叶,更名换姓直至完成出师试炼。
又比如说,承影山弟子艺成之后,要参加门内的出师试炼,如若试炼失败,则连回乡省亲的机会都要失去,终生不得离开承影山,这一世终老宁远城,等等诸多稀奇古怪的门规。
莫说其他,单是这两项门规,阻了九州多少天赋异禀的少年少女,他们在多番踌躇之后无奈摇头,舍弃了一门双神的承影,拜入了其他洞天福地。
可无规矩不成方圆,祖师爷订立的门规铁律难违,纵使姬忱风当年贵为西周太子,若想拜入叶青炎门下,亦要乖乖改叫叶以南。
毕晨曦于承影山的名字叫叶惊鸿,取自诗人陆放翁的一首七言绝句:“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这首诗的名字叫做《沈园》。
叶思源说,这首《沈园》,是三师哥叶以南爱极了的一首诗。
沈园是越州绍兴城的一座园林,亦是诗人陆游和妻子唐婉重逢的地方。
当年陆游的母亲以“陆游婚后深情倦学,误了仕途功名;唐婉婚后不能生育,误了宗祀香火。”为由逼迫陆游休妻,十年之后,两人曾在沈园里重逢。
雨送黄昏花易落,待到陆游年老时再次故地重游,伊人却早已梦断香消四十年之久,而这个抓住了仕途功名和宗祀香火的老人只能默然看着眼前的一池春水,写诗怀念。
曾是惊鸿照影来。
恍然如隔世。
当然,叶思源说的原话里并不是三师哥,而是“三师叔”。
叶思源是梨花峰大弟子叶依东收的徒弟,和毕晨曦年纪相仿,是当年叶依东从殉情崖边上捡回来的,他的名字取自“饮水思源”这四个字。
叶思源从小就聪明伶俐,却又调皮捣蛋,唯独崇拜素未谋面的三师叔叶以南。
毕晨曦被叶依东抱上梨花峰的时候,一直是浑浑噩噩的,昏迷不醒,一直至苏神医给他把脉之时,才渐渐恢复神智。
苏神医刚要向叶依东谈起毕晨曦的伤势,旁边忽然伸出一个脑袋,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虎头虎脑的,漏出门牙脆生地问:“大师父,他怎么样啦?”
这小男孩自然就是叶思源,毕晨曦的到来让他可高兴坏了,梨花峰毕竟人丁稀少,且都是他的长辈,叶思源终究只是个孩子,从小连个玩伴也没有,早就憋坏了。
叶思源初见到和他一般大小的毕晨曦时,还以为梨花峰上终于来了一位小师弟。他曾在一本杂书上读到一个叫“马仔”的词汇,心驰神往,以为自己从此拥有了跟班马仔,终于可以作威作福了。
哪曾想到,事情好像朝着奇怪的方向发展了。
到了傍晚的时候,叶依东在得知少年孑然一身,再无亲人在世之后,宣布代师收徒,为已故恩师叶青炎的五弟子。至于可怜的叶思源,只能苦着一张娃娃脸,不太情愿地喊了一声:“小师叔。”
好在他看得开,只是不开心了一小会儿,就又变成了黏在毕晨曦身边的跟屁虫。
毕晨曦一开始的时候,心中依旧伤心难过,且浑身发冷,不停地打着哆嗦。他昏昏沉沉地蜷缩在被窝里,直到晚上也不愿意搭理叶思源。
奈何叶思源从小时候学说话开始到现在,憋了一肚子的话,一直无从倾诉,这会儿全倒给了毕晨曦。
什么自己是个如何天赋异禀的武学奇才,以后定会成为“泰山北斗”,将我梨花峰发扬光大;三师叔当年在昆仑山瑶池的蟠桃会上是如何手持蝉鸣仙剑傲视群雄的,好似他亲眼所见一样;以及四师叔叶亦北是个如何与小师叔你一样沉默不言的闷葫芦。
叶依东看着自己的话痨徒弟,十分地无奈,他这七年以来第一万次想着,当年把这孩子从殉情崖边上捡回来,是不是做错了呢?
如果上天愿意给他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的话……
嗯,他应该还是会捡吧。
“叶惊鸿,叶惊鸿。”毕晨曦在心里默念着自己的新名字,尚不习惯这三个稍有些拗口的字。
我以后,就叫叶惊鸿了么?
叶依东怕毕晨曦不高兴改名字,还特意安慰了他,说只是对承影山的外人称他叫叶惊鸿,而梨花峰极少与外界互相往来,所以大家依旧叫他“晨曦”,令他不必介怀。
当时毕晨曦看着叶依东脸上的关切神色,心中涌起了一股温暖,一如当时在叶慈收徒典礼上,朦朦胧胧间初见大师哥时的感动。
叶依东作为梨花峰如今的首座,和他那位欲成为江湖新一代“泰山北斗”的劣徒不同,丝毫没有要将梨花峰发扬光大的念头。
整座山峰算上苏神医,也就只有五个人而已,分别是大师哥叶依东,四师哥叶亦北,师侄叶思源,毕晨曦以及苏神医。
苏神医医者仁心,他如同传说中尝百草的神农一样行走天下多年,一边寻找着世间的奇花异草,一边行医救人。七个月前他停住了脚步,受风神叶以南之托留在梨花峰,为叶思源治病。
常人有三魂七魄,叶思源却先天独缺一魄,从小体弱多病,靠着一把长生锁才活到今日。
苏神医在梨花峰待了七个月,始终没能治好他的病,却也教了他一身医术。两人间虽未正式拜师,调皮的叶思源仍称苏神医“大师父”。
四师哥叶亦北,如叶思源所说,是个闷葫芦。
毕晨曦极少能听到他讲话,连表情和肢体动作都很少,只是如一块木头一样坐在那里,在叶依东给毕晨曦介绍他的时候,朝毕晨曦点头致意。
其他的时候,无论坐着站着还是走路,他几乎都是微闭着眼睛,面无表情,对周遭所有的事情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兴趣。
叶思源说,四师叔是在冥想修行,或是在心里模拟对战的场景。
听到叶思源这么说的时候,毕晨曦不由多看了这位师哥几眼,心中奇怪,四师哥,是这样一个练功狂人么?
他觉得,四师哥一人坐在远处的样子,看上去挺孤单的,仿佛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而直至此刻,毕晨曦沉吟一下,自己竟尚未听到叶亦北说过一个字。
三师哥叶以南早已出师,千年以前就已经离开宁远城,远居杭州西湖畔,之后更是和宋家传人宋雪榕,共同创立了闻名天下的风雪楼。
对于风神叶以南,叶思源总是赞不绝口,讲了茫茫多的关于他的故事,还不忘加上一句:“厉害了,我的三师叔。”
梨花峰上有大师哥、三师哥、四师哥,理所当然也会有二师哥。
而对于二师哥叶怡西,毕晨曦知之甚少,只是从叶思源那里听说,八年前还是个婴儿的他在刚被叶依东捡来的时候,已经快要魂飞魄散了,后来靠着二师哥差人从天山送来的一把长生锁,方才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叶思源偷偷告诉他,不知道为什么,师父总是很少提起二师叔,而每当自己偶尔问起的时候,师父也总是避开这些问题。
毕晨曦当然无法回答他。
梨花峰的一切都简单得过于随意了,随意得就像是各位师哥的名字。叶依东,叶怡西,叶以南,叶亦北,这四个名字当然是他们的师父叶青炎起的。
叶思源后来打趣说,若是师祖仍在世上,小师叔你的名字,就应该叫“叶一中”了,而不是好听的叶惊鸿。
“叶一中”不由撇了撇嘴,心中十分无奈。
梨花峰上,待毕晨曦喝了苏神医亲手熬的药后,叶依东就让他不要多想,早些休息,便离开了。只有叶思源在屋子里自说自话了大半天,方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不久就入了夜,梨花峰的冬夜里,月亮显得格外的明亮。天涯共此时,皎洁的月光从窗外洒进来,不知为何,却让人感到有些温柔。
毕晨曦躺在暖和的被窝里,周遭是一片寂静,一丝一毫的声音也没有,而这正合他的意,好像远远地躲在了世界之外的另一个角落里,没有任何人能打扰到他。
叶依东让他不要多想,可是,怎么能不多想呢?
他忍不住又想起宁溪古城中,那一场大火里的高将军府,父亲没来得及捂住他双眼,那初入眼时的一副无比凄惨的景象,人间地狱一样。
也想起城外东海之滨,自苏瀚文手掌之中传来的那一抹冰冷入骨的寒意,那个看似温文尔雅的男人,原来是那么的残酷无情。
当然还有那个倒下的,曾经背着他上天入地,御剑带着他自由翱翔的伟岸身影。
爹。想起毕泽宇,毕晨曦的双眼又有些湿了。
他重重地摔在了沙滩上,发出沉沉的响声,那一幕不停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循环往复,挥之不去。当然,他也不忍挥之。
因为以后再见,只能是在梦里了。
之后呢?
毕晨曦对他晕倒之后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叶依东说,待毕晨曦伤势好些,会带他去询问当时途经宁溪城回承影的两位弟子。
不过毕晨曦暗自猜测,父亲的尸首,应该就葬在海边那块刻着宁溪这两个大字的石碑旁边。
除此之外,毕晨曦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苏瀚文的尸首怎样了,也被埋在了宁溪城外面的海滩上了么?
那个叫孙敬慈的男孩又怎样了?
听说带他上停云峰的人,是澜溪峰的一位长老,莫非孙敬慈他入了澜溪峰么?
那柄与承影剑齐名的七星龙渊剑,如今在哪里?
是在梨花峰,澜溪峰,还是被浪花冲进了大海里?
千思万绪,无数个疑问,霎时间涌上心头,毕晨曦摸了摸微微发烫的额头,紧紧闭起双眼。
毕晨曦这时候并不愿意想这些,他用力的摇了摇头,想摇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可是任由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总也睡不着。
好在无论黑夜是如何黑暗的让人绝望,又或是漫长的好像无休止,黎明总会到来。
夜尽天明的那一刻,始终让置身黑夜里的人无比期待,就像他的名字,毕晨曦。
长夜漫漫,让人如同久溺在深海里。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熬到了天亮,迎来了清晨第一抹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