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峰顶,叶慈真人的收徒典礼如期进行,诸多繁琐礼仪在此不细表。
当致谢宾客之后的掌门人叶语真在叶慈真人身侧业已落座,晨时的阳光洒在大殿外的演武场,近万人的广场已是鸦雀无声,一身白色衣服的叶芷纭如同天上的流云一样一尘不染,汇聚着峰顶所有人的目光。
她一步一步走到叶慈真人面前,缓缓跪下,乖巧地伏在地上。
叶慈真人慢慢站起身来,凝视叶芷纭半晌,又抬起头来,仰望苍穹,像是在追忆着什么。她面容严肃,缓缓说话,声音并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叶慈真人说道:“先师在上。承蒙恩师不弃,不肖弟子叶慈执掌鸣月峰门户已三千余年。弟子平生志愿,荣华富贵皆在所后,惟望光大我鸣月。自恩师羽化飞仙后,弟子夙夜惶恐,未敢有一刻懈怠,如履薄冰。弟子不才,终日庸碌无为,于本门无所寸进,有负恩师教诲。今弟子欲收叶芷纭为徒,此后必当竭心尽力,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绝不藏私,只求不断了恩师的衣钵传承,以慰恩师在天之灵。”
叶慈真人还是婴儿的时候被她的师父叶猜心在河边捡到,她自小生性孤僻,一生更是很少走下鸣月峰,这次在掌门人叶语真的多次请求之下,才勉为其难地同意收徒,更在停云峰顶设下这场拜师典礼。
她一生孤苦伶仃,唯一敬重的人,是她的恩师叶猜心。
掌门真人叶语真听她提及已故的鸣月峰首座叶猜心,蹙起眉头,遥望天际,低声吟了一首《独漉》。
“独漉水中泥,水浊不见月。
不见月尚可,水深行人没。
越鸟从南来,胡鹰亦北渡。
我欲弯弓向天射,惜其中道失归路。
落叶别树,飘零随风。
客无所托,悲与此同。
罗帏舒卷,似有人开。
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雄剑挂壁,时时龙鸣。
不断犀象,绣涩苔生。
国耻未雪,何由成名。
神鹰梦泽,不顾鸱鸢。
为君一击,鹏抟九天。”
叶语真吟诗时声音低微,但他贵为承影山掌门真人,又在思念已故的鸣月峰首座,其他人哪个敢出声打扰?
叶慈真人听他吟完《独漉》,眼眶微微泛红,又反复喃喃着其中一句“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月光照入室内,可鉴我光明磊落的情怀,无疑可猜。
叶猜心,一生光明磊落,无心可猜。
叶芷纭早已恭敬地在地上叩了几个头,之后又一字一字地听完叶语真吟诗,可能年纪过于幼小,于叶猜心知之甚少,并不能对此刻典礼上的悲伤情绪感同身受,只是觉得跪的膝盖直疼。
叶芷纭按在地面上的手掌悄悄用力,支起身子,膝盖偷偷离地,略微舒缓疼痛。
忽然听见一阵喧哗声,由远及近,由小及大,她偷偷瞄了过去,然后她第一次看见毕晨曦。
一个身着白色承影山服饰的老者抱着一个七、八岁左右的男孩登上停云峰顶,不顾周遭众人的讶异,着急地在人群之中寻找着什么。
老者名叫叶青枫,是澜溪峰的一位长老。他抱着身受重伤、性命垂危的毕晨曦,奉澜溪峰首座叶幽篁之命,来此寻找梨花峰的叶依东,因为行医天下的苏神医此时正在梨花峰作客。
可他生怕扰了叶慈的收徒典礼,也不敢高声叫人,但在场站着的有近万人之多,想找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
虽然他最后依着门派服饰找到了木台最边上坐着的叶依东,终是打扰了典礼的进行。
他怀里的毕晨曦浑浑噩噩,并不能意识到,自己不只是这次典礼上的一个插曲,而是险些就毁掉了整场拜师仪式。
承影山掌门人叶语真微微皱起了眉头,跪在地上的叶芷纭也侧身顺着师父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儿正将手里抱着的一个小男孩,交给木台边缘上站起身来的,一个穿着紫色承影服饰的男子。
旁边有其他长老怒斥道:“叶青枫,你在搞什么?”
“你们澜溪峰的人到底还守不守规矩?”
“叶幽篁在哪呢?你们澜溪峰的人,也该管管了。”有其他的首座真人敢直呼叶幽篁的大名。
“好了好了,都不要吵了。”有人皱着眉头劝说道。
毕晨曦觉得很吵,周围有些人好像在怒吼着什么,他想睁开眼睛,却始终都睁不开。这时候忽然有一股暖和的气息从手腕处传来,游走全身,如春风拂面,十分的舒坦。
“好些了么?”这是渐渐恢复意识的毕晨曦听清楚的第一句话,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第一眼看见这个抱着他的男人,看起来大约三十岁上下,算不上英俊,但五官端正,干干净净,坚毅的脸庞让他忽然有种莫名的依赖。
“依东,这孩子伤势如何?”他听到有人这样问,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却又好像近在耳边。
叶依东怀抱着毕晨曦,朗声答道:“这孩子体内有一股阴冷的寒气,应该是受了冰神的寒极煞掌。弟子只能暂时压制住他体内的寒毒,却无法将其根除。”
抱毕晨曦上山的老者叶青枫不过是澜溪峰的一位普通长老,他虽是与掌门真人叶语真同辈,门派地位却不是很高。
他在周遭众人的一番责难之下早已是大汗淋漓,这时候慌忙解释道:“还望掌门师兄、诸位师兄、师姐恕罪,弟子见这孩子性命垂危,想着苏神医此时正在梨花峰作客,弟子却,嗯,不敢擅闯梨花峰,只得带他来这找依东,不想却扰了师姐的收徒典礼……”
叶青枫说话时有些吞吞吐吐,这涉及梨花峰的一段秘辛,他不愿在观礼的外人面前提起。
叶慈真人打断他的话,正色道:“无妨,救人要紧。依东,你快带这孩子回山,请苏神医为他医治。”
始终跪在地上的小仙女模样的叶芷纭闻言抬头,她看了一眼未来的师父叶慈真人,忽然又把头低了下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叶依东行礼后答道:“是,弟子先行告退。”
他丝毫不顾忌周围众人的神色目光,神态自若地抱着毕晨曦缓缓走下木台,向下山的阶梯走去。
叶依东走了几十步之后,发现众人的焦点已转移回木台正中央跪着的小女孩身上时,他身形明灭,忽然消失,接着竟出现在数峰之外。
几番如此,他已消失在云雾深处。
这一手缩地成寸的功夫惊得少数看到的人目瞪口呆,叶语真沉默良久,方才对身侧的叶慈感叹道:“许久没见,依东这孩子的一身本领,恐怕已在你我之上了。”
叶慈真人缓缓点头,遥望云天,淡淡问了一句:“苏神医在梨花峰作客,掌门真人知晓么?”
叶语真微微一愣,摇头答道:“不知。”
叶慈真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叶幽篁一心向道,五百年没下澜溪峰了,他怎么会知晓苏神医的行踪?
两人心照不宣地压下心底疑惑,却没有看见跪在地上的叶芷纭眼中一闪即逝的怨恨与愤怒。
这一天,承影山掌门人叶语真对于收徒典礼被扰深感歉意,特将镇派之宝,祖师爷的随身佩剑承影剑传于鸣月峰弟子叶芷纭,作为她今后的佩剑,这是承影创派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天下震惊。
而被抱上梨花峰的毕晨曦自这一日起改名叫做叶惊鸿,今后唤叶依东作大师哥,梨花峰外,很少有人知晓。
梨花峰千年之前曾出过一个孽徒。
那时首座真人叶青炎有四位弟子,分别是叶依东、叶怡西、叶以南与叶亦北。二弟子叶怡西闯下弥天大祸,勾结灵鹫宫魔女迟暮,于雁荡山残害正道同门,之后被承影山废去一身修为,三刀六洞逐出师门。
所以纵使早先风神叶以南在蟠桃盛会上为承影山闯下赫赫威名,这一千年来梨花峰仍旧门庭冷落,无人问津,无法同雨神叶雨浓所在的鸣月峰相提并论。
梨花峰极尽荒凉,山脚下及膝的冬草随风靡靡,中间竟找不到一条能上山的道路,只是抬眼时看见半山腰处四条粗黑的锁链直上云天,通向云深不知处的山巅。
毕晨曦被叶依东抱上了梨花峰顶,如腾云驾雾,没心思惊叹他轻踏锁链直上山顶的这一手惊世骇俗的功夫,只是觉得冷。
自停云峰下来之后,叶依东便给他持续地输送着真气,压制住了他体内翻江倒海的寒气。
但这时候凛冽的山风吹在他的身上,是另一种刺骨的寒意,让他即使整个人埋在叶依东的怀里,依然感到冷得煎熬。
梨花峰顶的大殿早已年久失修,周遭是七八座普通的弟子房舍,与停云峰相比判若云泥。好在房舍里面棉被与火炉俱全,让毕晨曦慢慢缓过劲儿来,闭上双眼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当迷迷糊糊的毕晨曦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一个须发俱白的老人正端坐在床边为他把脉。
那老人穿着一身的粗布衣服,上面尽是衣服被划破后添置的补丁。他脸上的皱纹很深,一笑起来更像是刻在骨子里。
老人便是苏神医了,他认真地为毕晨曦把着脉,叶依东则站在一旁,一脸关切的神色。
老人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忽然伸出一个脑袋,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虎头虎脑的,漏出门牙脆生生地问道:“大师父,他怎么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