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到底怎么回事?”
青莲子绕着江沉沙看了一圈,用手摸了摸他那一头白发,除了色白如月、冰凉如雪外,它们与寻常的发丝并没有什么区别。
一阵轻风拂过,在平静的潭水上惹起了几缕波纹。江沉沙坐在水边,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倒影,眉头微蹙,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沉默良久后,他抬眼看向青莲子:“青兄,对我施术。”
“哈?那哪儿行!”青莲子面露难色,连连摆手,“你是不知道,道家有十二大戒,第一戒就是不能对活人施展五行术。”
江沉沙本来还有些郁闷,见他这反应,反倒被逗乐了:“你博览禁书,还怕破戒?”
一听这话,青莲子立刻把头抬得老高,脸上写着“不服”两个大字:“禁书之所以被禁,是怕有人偷学了去害人!那些术法一个个都麻烦得要死,禁制又多,我才懒得尝试叻,光是看个稀奇就行了,又影响不了别人……但是十二戒不一样,那些都是祖师爷们定下来的铁律,破戒的人可是要被废掉全身经脉、逐出师门的。”
他这番话说得一气呵成、毫无阻滞。听完,江沉沙不由地“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这小家伙在飞花观里闯了祸以后,应该没少练习这套说辞。
“你笑啥!”青莲子叉着腰,一脸严肃,“有功夫笑,还不如赶紧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还要我对你施术,你咋想的?”
“不笑了,不笑了。”江沉沙敛起笑意,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思忖片刻后,他抬手化出一把血刀,然后扯紧一绺白发,把刀锋横在了其上。
在青莲子疑惑的目光下,他把腕子一压,割下了一截整齐的断发。摊手一看,只见这些发丝上竟然溢出了无数细小的银色水珠,它们顺着发隙一点点汇聚成滴,然后悄无声息地渗入了掌心;随着水滴的消散,这些发丝也重新褪回了黑色。
“这!”青莲子脸色一白,猛地抬头,“难道你……”
事已至此,江沉沙只有苦笑。
回想起方才在木王庙里发生的一切,他仍觉得恍惚,所以才想要用五行术再确认一遍。如今看见这白发褪色后,他便不再存疑了。
那银丝人俑,果真与他合二为一了。
青莲子被吓得退了好几步,脱口而出:“那你现在究……”
究竟是人是妖?话还没说完,他立刻就意识到了不妥,连忙改口道:“究——有没有觉得身上哪里不舒服啊?”
江沉沙摇了摇头,并未觉得身体有恙。与其说无恙,倒不如说浑身上下反而轻盈了不少,那银俑明明沉重异常,为何现在如若无物了?
见他似乎并无大碍,小家伙总算是松了口气。他把道袍一掀,盘腿坐了下来:“说,到底咋回事儿?”
江沉沙和盘托出。讲到屋顶大梁烧断时,他回忆了一下,接着道:“后面的记忆,非常模糊。”
他依稀记得,那银俑一边保护着他,一边化形成了他的模样。在老庙完全倒塌后,银俑忽然就失了形状,如水一般朝他落了下来,然后便不见了踪影。
现在想来,它应该就是在那时候融进了自己体内。没有任何疼痛,就如同被清风吹拂过了一般,整个过程眨眼间便结束了。
听完后,青莲子的眉毛先是拧成了一团,然后又慢慢散开。他长出一口气,喃喃道:“看来我猜得不错,那东西并不是妖怪,而是一种‘器’。”
器?
见江沉沙一脸疑惑,青莲子挠了挠头:“你刚刚想让我对你施术,是因为我之前就是用五行术把它弄醒的,所以你想再试一次,对不?”
“是。”
“那你知道我对它施术的时候探出什么了吗?”小家伙深吸一口气,“金素,极为纯粹的金素。其量之大,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五行之中的‘金’?”
青莲子点了点头,示意江沉沙把血刀端平,然后用指尖轻轻点在了刀身上。五色光点萦绕而出,飞旋着钻进了血刀之中,他把手一抬,一颗闪烁着白光的细小碎屑从刀中浮出。
“这就是金素,土地里有,人的骨血里也有。”青莲子轻轻一捏,那颗金素便散作了微尘。
这术式不仅能提炼出人血,竟然还能从血里再炼出五行素?江沉沙心下一沉。他算是明白,为什么道家十二大戒里会禁止对活人施展五行术了。
“你是说,这银俑在用尸血炼金,然后又把金素送入了地下?”江沉沙把血刀一抖,收回手中,“为什么?”
“平衡五行。”青莲子捏着下巴,“我猜,这金云村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世外桃源,而是一片天然的辟金凶地。”
听见这四个字,江沉沙立刻想到了千岁尸花。为了养花,三秋人用符石钉设下了辟火阵,于是那整片土地都变得草木凋敝,一派荒凉至极之景。
他虽然没有研习过阴阳五行之论,但这些时日里听青莲子说了不少,也逐渐明白了些许。五行相生相克,若是天生就缺了一行,势必会失去平衡,变成险山恶水。
“其实我应该早些察觉到的,这附近山里的药草种类奇多,有些在南方根本难以见到。”说到这,青莲子尴尬地嘿嘿一笑,“但我寻思着这儿或许是块宝地,就没想太多,一门心思采药去了……要不是追查到了这源头所在,我还真看不出五行大圆满。”
小小年纪却有如此本领,江沉沙由衷敬佩。
青莲子接着道:“如果是妖怪,那它提炼金素应该是为了填饱自己的肚子。可它明明已经堆积那么多金素了,却还是吞掉了你的血刀。”说到这,他挑了挑眉毛,“你想想,若你没和黄老狗打,这地方没有尸血,那它要从哪里汲取金素?”
江沉沙略一沉吟,恍然大悟:“毒雾!”
“孺子可教!”青莲子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制造毒雾诱杀旅人和飞禽走兽,却丝毫不是为了自己,你说,它难道不是无心之器?”
江沉沙看向还在燃烧着的木王庙。大火刚烧起来的时候,银俑曾用手试了试火,然后便向门外冲去。现在想来,它或许并不是要逃,而只是为了汲水救火。
如今,老庙已经化作一堆焦黑的废墟,唯有几点零星的暗火还在闪动。神台下的深洞已被掩埋,再没有痕迹能证明银俑存在过。
青莲子拂袖起身:“将它安放在这里的人或许是想将凶地化为福地,可惜他忘了一点——五行大势,盈满必缺。土生土长的人还好说,可外来人一旦在这儿待久了,原本的平衡受到影响,自然会像杨小月那样生出怪病来。”
见江沉沙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青莲子忽然眼前一亮,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担心!人与山川河流可不一样,有它傍身未必就是一件坏事。再说了,临渊学宫里才人辈出,到了那儿,兴许还能找到驱散它的法子呢。”
小家伙一边背起书笈,一边挤眉弄眼地絮叨了起来:“就算是罗刹,心也是肉长的嘛,会害怕会担心很正常。你放心!我口风紧得很,不会说出去的……”
江沉沙只能黯然地回以一笑。只要能留下这条命报仇,哪怕变成真正的恶鬼罗刹他都在所不惜,区区白头又算得了什么?
如今银丝人俑已经离开了木王庙,毒雾也就不复存在了;杨小月的病本就好了大半,估计再到外面调养些许时日便能恢复。要说还有什么留在这里的理由,那就只有……
环顾四周,只有一座烧毁的残庙和一块无字石碑。当初把书笈送到这里来的宁误,就好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没留下半点踪迹。
江沉沙暗自叹了口气。正当他准备起身时,却忽然瞥见从书笈底下掉出来了一个东西,“啪嗒”一声落在了泥沙上,看形状像是块残缺的玉牌。
听见声响,青莲子也回过头来,“咦”了一声:“这是个啥?”
“不是你的?”江沉沙心里一动,连忙把它伸进了水潭里,泥渍立刻在水里散成一团浊雾。
荡漾的水光之下,它的真容显露了出来——那是半块鎏了赤金的腰牌,断口平整而锋利,像是被一刀斩断的;残缺不全的牌面之上,一个金丝勾勒的“渊”字赫然在目,随着水波起伏摇晃。
“这是……临渊学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