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噜噜……”
一串水泡浮出水面,破裂时绽开一圈涟漪,很快被流水冲散。半截枯枝做成的浮漂一动不动地躺在水中,上面系着的细线微微颤抖着。
一条银鳞小鱼在水底穿梭。在它觊觎饵食的同时,江沉沙也在紧盯着它。
这场决斗已经持续了快半个时辰了。双方互不相让,一方反复试探、尽施虚实诡谲之计;而另一方则不动如山,以不变应万变。
论兵法,江沉沙绝不认输。他握紧长竿,屏息凝视着小鱼捉钩,伺机以待。
一下……
两下……
就在那鱼终于按捺不住,将要张口吞下鱼饵时,一块石子忽然不偏不倚地飞了过来,“啪”的一声砸进了水里,激起一团浊雾。
“找你半天,结果你倒清闲叻,又在这里钓小鱼!”青莲子的嚷嚷声由远及近。
回过头的刹那,江沉沙忽然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官兵进村前的那个午后,杨老爷也是从他身后笑吟吟地走了过来,惊跑了即将上钩的鱼。
浊雾渐渐散去,水底重归清澈,只是小鱼早已不见了踪影。
青莲子凑过来往鱼篓里一看,有些失望,却在意料之中:“这都钓了三天了,连片鱼鳞也没见你钓起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很厉害了……”
已经过去三天了么。江沉沙拉起钓竿,重新挂上虫饵:“你不好好替那些士兵治伤,跑来找我做什么?”
青莲子不满地哼了一声:“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才懒得去救那群杀人凶手。该做的我都做了,剩下的全看他们的造化,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江沉沙点点头,目光落向不远处的一片废墟。那里就是曾经的金云村,村民们在残垣上搭起了简易的顶棚,四周再围上些帘布和被褥,就成了这几日的栖身之所。
其中也庇护了不少负伤的士兵。黄芩死后不久,士兵们就接连苏醒了过来,原本一千人的军队,最后只剩下了不到四百,伤者更是占了其中半数,全靠青莲子和村民们的照料才捡回了性命。
这看似和睦到令人诧异的一幕,背后其实充斥着痛苦和煎熬。救命本就不是一件易事,更何况救的还是仇人,若不是狄稽费尽口舌地劝了整整一夜,那些虚弱的士兵或许根本得不到救治。
至于他们到底达成了怎样的协议,江沉沙心中有数。
村民想要在外界安居乐业,势必要求于朝廷;夜行司要拔掉水舻司,也需要村民和士兵相助。南方一雨便成冬,如今金云村已经不复存在,如果一直这么孤立无援地留在深山中,很难熬得过凛冬。无论于谁而言,当务之急都是尽快动身离开。
江沉沙他们亦不例外。只不过……
“找我有什么事?”江沉沙重新甩开钓竿,浮漂随着河水漂了下去。紧盯着水面浮沉时,他可以摒弃一切杂念。
看着他专注的模样,青莲子抿了抿嘴。他慢条斯理地坐到鱼篓上,轻声道:“我就是想问问,你不继续找那老妖婆了吗?”
江沉沙挑起半边眉梢:“你不是巴不得她走吗?”
“她好歹也算是我的病人。身为医者,我可不能半途而废……”
“青兄有心了。”江沉沙盯着水面,语气沉了几分,“但凡有人迹的地方我都找过了,尸体也翻遍了,都没有找到误姑娘。”
“唔……”
见他一时语塞,江沉沙笑了笑:“不过据我所知,她不是一个轻易会死的人。”
“是吧!”青莲子眼前一亮,挪了挪屁股,“所以呀,我正准备再去一趟山洞,你要不也一起去看看?兴许还能发现些什么。”
“你去那儿做什么?”
“就……随便看看嘛。”
见他支支吾吾的,江沉沙索性直言道:“是为了杨小月吧?”
自从目睹了杨逐的死后,青莲子就一心扑在了青藓病的研究中,就连替那些伤兵上药的时候都在看书,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要把杨小月彻底治好。
现在要去山洞,想必是有什么发现了。
果然,只见青莲子咬了咬下唇,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是。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有眉目了,耽误不了几天的!等我把她治好了,咱们就立刻动身去临渊学宫,行不?”
看着小家伙一本正经的模样,江沉沙忍俊不禁。
“我只是个护卫,你说了算。”说罢,他一把拎起青莲子,拂起白衣飞身踏上小船。二人乘船向山洞漂去,一路上水声潺潺,河水中已无血色,亦无落花。
回想起当初杨千钧在星河之下泛舟高歌的模样,江沉沙心中隐隐作痛。不过是在旦夕之间,一切便已是物是人非。
十年饮痛不觉快,一朝梦醒隔山海。
“你说……”青莲子若有所思,“咱们来这村子,得有五六天了吧?”
江沉沙点头。
“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你指什么?”
青莲子扯紧书笈,只说了两个字:“毒雾。”
江沉沙闻言一愣:“它就是你说的‘眉目’?”
青莲子点点头:“这几天村民们聊得沸沸扬扬的,我也就顺便听了些。据说换作往年,雾散的时间最多只有六天,可今年这雾已经散了整整十天了,而且丝毫没要起雾的征兆。村民们都说,这是木王爷知道金云村有难所以显灵了,可我不信。”
江沉沙来了兴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我师父常说,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理,世间万事万物皆出于阴阳五行,只是局中人难以自清罢了。”青莲子盘腿而坐,抚着空无一须的下巴,“所以这几天,我就把进村前后经历的各种事情都仔细梳理了一遍,果然发现了些端倪。”
“比如?”
“夜行司是怎么找到金云村的?总不可能是散步散过来的吧?”
江沉沙略一沉吟:“即便放在老九司里,夜行司也是年历最久的。他们的密探遍布天下,据说就连池国的朝堂之中都有他们的人,找到一个金云村也不足为奇。”
“话虽如此,可‘找得到’和‘进得来’可是两码事。”青莲子摇了摇手指头,“金云村与世隔绝,能进来的外人本来就没几个,了解毒雾聚散规律的就更是寥寥无几了。他们夜行司本事再大,总不可能无中生有吧?”
江沉沙沉默不语。
“所以——这村里一定有人在向夜行司报信。她不仅是个外人,而且还对村子了如指掌。”说到这,青莲子往书笈上一靠,把脸埋进了高高的衣领里,“这个人,其实你早就猜到了吧。”
注视之下,江沉沙轻轻叹了口气:“柔姨。”
不错,这些问题,他当然也已经反复思量过了。细细想来,唯一能解开这团乱麻的就只有柔姨了,那女人不仅能常年出入金云村,还一语道破了黄芩的真实目的。她或许不是朝廷中人,但一定与夜行司有所联系。
为此,江沉沙还特意去询问了狄稽。但夜行司的门规极严,就连同字门的密探都几乎没有见过彼此,更不用说一个不知姓名的女人了。
夜行司就像是大嵬皇宫之下最深不可测的海,能在其中沉浮自若的女人,必定不是轻易能猜透的。如今事态好不容易缓和,再做无端的猜测只会平添疑虑,江沉沙有自知之明,所以没有把这些事跟任何人说过。
“哇,还好还好……”青莲子长出一口气,语气里满是庆幸,“要是把你换成我那个师兄,肯定又得让我反反复复解释半天才能想通。”
“可我确实不明白,这些和老庙又有什么关系?”江沉沙不解。
青莲子做了个稍等的手势,然后从书笈里摸出了一个纸包。打开之后,一团烧得有些发黑的灰屑呈在了江沉沙眼前。
“我打听了柔姨的住处,这些是我从那堆废墟里取回来的。”他从中捏出少许,揉碎了放在鼻尖下嗅了嗅,“虽然成这样了,但是还能勉强辨认。这些药草,和我给杨小月配的药几乎一模一样。”
江沉沙稍加思索,忽然睁大了眼睛:“难道……”
青莲子叹了口气:“我应该早一点想到的。为什么全村几百号人里,就只有杨小月一个人会得染上那种东西?因为她是外来人。柔姨也是,但她早有察觉,所以一直在吃药。”
说着,他将药草灰洒进河中,拍了拍手:“金云村和外界最大的区别就是那所谓的‘毒雾’。我说过,青藓和千岁尸花是一类妖物,都是以毒汁融化血肉,吃饱喝足了就会消停一阵子。你不觉得和这场毒雾有点像吗?死了那么多人之后,它忽然就迟迟不出现了,就好像被……”
“被喂饱了。”江沉沙脸色铁青。
他终于明白青莲子为什么要带上自己去老庙了。三天前那一战里,血把洞口的潭水都染红了,如今要说这大山之中哪里的血气最盛,非那山洞莫属。
“青兄,坐稳了。”
江沉沙用力挥起桨。小船的船头一翘,飞快地驶进了河岔口,向着山洞顺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