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死士压低身子,如野兽般在林间穿梭,一身铁甲竟然没有发出丝毫声音。他们与那一千士兵不同,都是太尉府里的高手,是随时能够为了大嵬赴死的义勇之士。
与刺客不同的是,这些死士一生之中也难得被调用上一次。在大嵬如今的朝局中,御史和太尉合称“二公”,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可事实上,这太尉之位却是形同虚设,甚至还不如禁军统领更有兵权。太尉手下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皇宫的最后、也是最强的一道防线——三千死士。
此时此刻,细雨如针,吹得这三十人有些睁不开眼。
水舻司只是来劝离一个偏僻小村的,太尉为何要特意派遣他们三十人出马?这个问题,他们原本也没有想通。可在江沉沙现身的那一瞬间,他们不约而同地兴奋了起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冥冥之中,或许真的有天意?
三十人摸黑疾行,沿着河岸一路向下。
夜色沉沦,风雨如晦。这些死士一步步往前压进,林地追杀并不是他们擅长的,但即便如此,这群人仍是信心十足。
三十名死士对付一个负伤的逃犯,这在他们看来根本就是个笑话。
“啸!”为首那人忽然呼出一声清脆的哨声,向前一指。三十人迅速排成雁阵,放缓脚步,进入临战姿态。他们定睛望去,只见不远处的一棵树后,一抹白色在隐隐晃动。
死士们训练有素,两侧雁翼悄无声息地散开,合力向那棵树包围了过去。身居最末的两名死士默契地脱离了阵型,提刀逼近树下。
二人对视了一眼,忽然箭步而出,一左一右闪到树后,同时挥刀。
“嗡——”两道寒光闪过,却未听见任何异响。屏过两息后,两名死士肃然地走了出来,一人各提着半边破碎的白衣,迎风晃了晃,像是在摇动投降的白旗。
其中一人低声道:“金蝉脱壳。”
四周的死士们也是一愣,但仍不敢妄动。只有一个人嗤了一下鼻,把刀横在了肩上,抖了抖铁甲上的雨水:“能知难而退,也算他有些眼力。”
“不可大意!”方才为首的老死士低吼,“你可知道那江沉沙是什么人!”
“看模样,不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娃娃?”
老死士往地上啐了一口,用警惕的目光看向四周:“就是你口中这个‘娃娃’,四年前,在钲狼关一夜坑杀了七万铁真人,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此话一出,好几人都屏住了呼吸。可那横刀的死士却不以为然,他把刀一挥,笑道:“吹得再玄乎,他也是个人。但凡血肉之躯,就没有砍不死的。”
话音未落,他的笑容忽然一僵,猛地抬起了刀。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道血光势如落雷,却瞬而无息地从那死士的刀正中劈下。只听一声“铛”的脆裂声响,火星迸开时,血光已经落地消失。
“通通”两声,断刀落地。那死士还维持着姿势,瞪大了眼睛,两眼之间逐渐渗出血丝,又逐渐裂成了一道贯穿全身的细长刀口。
没有哀嚎。方才还活生生的一个汉子,一下变成了左右两半,温热的鲜血登时喷涌而出。
如注的血雨之中,一个人影从地上站起,逐渐被染出了暗红的轮廓。他将手中的血色长刀横着一甩,冷冷道:“果真如此,沉沙受教了。”
“列阵!”老死士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喝一声。其余人如梦初醒,再不敢怠慢,提刀入阵,雪白的刀锋微微颤抖。
看着眼前的阵型,江沉沙咧嘴笑了:“雁行十三刀,刀过不留痕……老前辈,你可知这雁行刀阵是谁创的?”
老死士一惊,旋即沉下脸色。他低吼一句:“莫要着了他的道!速杀!”
“死命!”众死士持刀断喝,在风雨呼啸之中展开阵势,脚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迅速散开。不消三个弹指的功夫,先锋的十三人已经成围杀之势,一时间,枯木林地之中黑甲绰绰、刀光交错。
江沉沙赤身傲立,眼底闪动着两点猩红,犹如幽幽鬼火。他压低身势,缓缓抬起两把血刀,深沉地呼出了一口热气。
疾风如瑟,骤雨如鼓。雷鸣电闪的一刹那,十三道凌厉的寒光应声而出,刀刃破风发出铮铮之声。
江沉沙目光一闪,箭步如豹,提刀相迎。“铛——”的一声,兵刃相接,在黑暗中迸出一点耀眼火星,但他并未持力对峙,而是顺势一切,堪堪躲过了迎面而来的两刀,侧身滑入了阵形之中。
“不好!”老死士一咬牙,“散!”
“散得了吗。”江沉沙拍地翻身,血刀利落一挑,两道血柱喷薄而出。
那两人看着彼此脖子上的切口面面相觑,还没来得及眨眼,便又见两道红光划过。江沉沙从二人之间如风掠过,两颗头颅旋即落地。
“三。”
他轻念一声,忽然毫无征兆地俯下身,然后翻手将双刀往后一刺,利刃入肉的阻滞感顺着刀身传来。
“唔!”两声闷哼在身后响起。虽然被刺穿了腹身,但这两人并没死,他们红着眼绷紧身子,怒吼着再次挥起刀劈了下来。
“五。”
江沉沙将双刀斜着一提,刀锋入心,干净利落。听着背后终于传来两声倒地的闷响,他起身冷冷道:“不愧是死士。”
老死士不再下令了。他心里清楚,方才那偷袭的两人并非“雁翼”先锋,而是身为“尾翎”的十三刀,是雁行刀阵的隐秘杀机所在。生门既然已被看破,再变阵形也是徒劳。
“众死士——”站在风雨中,老死士提刀大笑,“生而为刀,死不入鞘!今日死命,就此别过!”
说罢,他解下刀鞘,一脚踏碎。见此情形,死士们群情激昂,齐声呐喊一声:“别过!”纷纷效之。老死士持刀肃立,紧盯着江沉沙:“叛贼江沉沙,通敌叛国,罪无可赦!纳命来!”
见这些死士已经没了阵形,却仍无一人后退半步,江沉沙心中一凛。他握紧双刀,目光如炬:“请赐教!”
“杀!”
四方黑甲如滚滚乌云,携风带雨翻涌而来,杀声震天。
江沉沙毫无惧色,手起刀落,一身蛮横刀法快如闪电,血光在敌阵中四下翻飞。一时间,刀锋碰撞声、利刃破甲声不绝于耳,鲜血如雨,喷薄落下。
渐渐的,黑暗的林地里不再有火花闪烁,兵刃交接的声音越来越弱。杀到最后,只剩那名老死士还勉强用刀支撑站着,花白的头发胡乱披散在脸上。
“兵家血术……咳咳……果然名不虚传……”老死士咳出一口血,虚弱地抬着眼皮,“老夫有一问,望你能不吝赐教。”
“前辈请讲。”
“为何叛我大嵬?”老死士的眼里闪烁着浑浊的泪光。
江沉沙垂眼道:“非我叛国,而是国不容我。”
老死士仰天长笑,须臾后摇头道:“没了你江家,大嵬的北境,怕是凶多吉少了……”
“血仇苦海,深不可测。”他缓缓提起刀,把它横在了脖子上,“白罗刹,人生一世,你且珍惜。老夫先走一步!”
话音一落,寒光一闪。
“咚!”最后一位死士也倒下了。
大雨之中,江沉沙静默良久,直至身上的狰狞血迹被冰冷的雨水冲刷干净,他才抬起头轻唤一句:“下来吧。”
杨千钧小心翼翼地从树上爬了下来,看着遍地破碎的肢体,脸色白得瘆人。借着微弱的天光,当他看清了江沉沙那赤裸的上身后,浑身又是一颤。
那简直不能算是皮肉。铁石一般的身躯之上,刻着无数深浅不一的旧伤;比起普通的伤疤,这些伤口更像是裂痕,让他的身体看起来就像是被劈砍过无数次的磐石。
更令人望而生畏的,是遍布江沉沙后背的漆黑刺青。刺青的形状已经被伤痕磨得难以辨认,但是那锋利如刀的线条还是让人不寒而栗。
“你……到底是什么人……”
“刺客。”
江沉沙侧身回望,目光深沉。即便隔着重重枯枝,也能看见一片被火光映得橙红的乌云,宛如夕阳下的残霞。
那是金云村所在的方向。
他在老死士的尸身旁俯下身,将手指点在血泊之中,再抬手一提,一把殷红的血刀浴血而出。“你都看见了,杀伐之事就是如此不堪,”他笑了笑,“但它是我的生存之道。”
说罢,他的眼中猛地燃起了熊熊血光。即便没有铁甲披风加身,他浑身仍迸发出一股万军将帅的魄力,其势气之沉重,竟逼得杨千钧踉跄地退了一大步。
“嗡——”血刃划落,卷起一阵腥风。江沉沙提刀旋踵,迎着风雨迈出一大步。
“现在,我要去做我该做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