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熹,昨夜汝北城落了一夜的雪,无双今早起来便发现院里的红梅也开了。推开门,公主还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几个嬷嬷正手忙脚乱的梳着发髻,一见到无双就如释重负一样让她劝住王妃不要乱动,嬷嬷们挑了简单的高髻。高髻盘云,清歌妙,冠珠余韵,犹振画梁尘。景年硬撑着睁开眼随便指了个青雀金丝的步摇,高高挽起余下一行血红流苏坠,便再也不肯多带那些珠翠华冠了。
嬷嬷们异常欣喜,仿佛是她们要同摄政王去宫中赴宴似的,景年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睛,揣着一颗视死如归的心上了云起的马车。
“你带着这个去,去赴宴啊。”景年一上马车就瞥见云起暗玄色外袍上挂着的那个鲜红的同心结,仿佛像是故意露出来显摆似的,景年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忍不住嗤笑了一声,鬼知道这个同心结配上他一身华贵非常的衣衫简直俗气死了。
“你怎么没带?”云起微微挑眉,神色复杂的看向她。
“噢,那个我,我想着是王爷送我的第一件礼物,就让无双收拾起来了。”景年撒谎是从来都不必打草稿的,昨天他给她系上的同心结,昨日睡觉的时候,早就不知道解开扔到哪里去了。
“真的,你不信我啊?”景年仰着脸庞靠近云起,云起垂眸盯着她的脸瞧了半天,匆促的摇了摇头,眼前这个小姑娘眸若秋水,一如当年层峦叠嶂的鹤云山的那双清澈的能映出潭水的眼,当年年少不更事的他一见误终生,如今再这么一个细瞧,叽叽喳喳像个喜鹊似的。
“我此生都信你。”云起郑重其事的看着她。
“噗,此生……”景年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想的,怎么说话这么……
景年跟在云起的身边,也体验了一把狐假虎威的滋味。嫁给云起这般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他位高权重,端重自持,就没人能挑他的刺,换句话来说,是没人敢挑他的刺,景年最喜欢这种宴会,尤其是像今日这种送别旧年的宴会。
景年一眼就瞧见了最高处坐着的李廷牧,他见到景年就冲她抛了个媚眼,景年冲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比起云起,李廷牧陪着景年的时间更长。
李廷牧和景年早在南禹便相识了,虽然相识的原因有些……难以启齿,不过如今看来也算是一份不错的缘分,当时年少春衫薄,想当年景年扮男装也是个如玉公子少年郎啊。
他们的缘分始于碧春阁——南禹最闻名的一家青楼。碧春阁分为碧玉馆和潮春院,碧玉馆中都是佳人清倌,卖艺不卖身,男女皆有,抚琴吹笛妙笔生花,对于景年和江呈朝来说实在时消磨时光的一大好去处,而潮春院景年在江呈朝的阻拦下就从未进去过了,不过看话本里说,啧啧,实在是春光旖旎啊。
李廷牧和景年的相识就是因为碧玉馆里的一个清倌,他的姓名叫忘川,写得一手的好文章,而景年自认自己无才,但是对于这些才华卓越的人,景年便惜之如命,然而有一日……
“公主,公主,江呈朝来了。”无双十分懒散的帮江呈朝进来传话。
“不见,告诉他我头痛。”景年继续把脑袋埋进书本里,今日父皇就要来检查功课,而这么一厚沓书,景年因为前些日子江呈朝总找她出去嬉闹,一本都未曾翻阅过,想到这,景年整个人都不好了,而罪魁祸首就是江呈朝这个王八混蛋。
“公主殿下,见到我头就会不痛了。”大摇大摆的江呈朝就走了进来,一点点都不念及这是景年的闺房,江呈朝朝着无双做了个鬼脸。
“江世子,您不要再来打扰我了,您瞧瞧这两个月我落下了多少功课,本公主还要为南禹女子做一个榜样呢,如今都被你这歪风邪气给污染了。”景年气的拿起一本书便朝他丢了过去,江呈朝手脚利落的接住简单翻了翻,便哈哈大笑了起来,这书本上斑驳的,不是她的口水又是什么?
“景年啊景年,没想到你的书本比我还干净。来来来,无双,看看咱们南禹六公主的书本,千金难求一见,这上面还有水渍,难不成是口水啊哈哈哈哈。”景年追着江呈朝满屋子跑,那些老夫子视作钟鼓馔玉的诗经古文被两人用来打斗,漫天飞舞,景年猜想老夫子看到肯定会当场被气到吐血。
“景年小姑奶奶,我,我有事说。有正事……”江呈朝被景年追赶的如同丧家之犬,上气接下气即将要断气,“忘川,忘川,有人开高价买忘川,哎,你们等等我。”闻言,景年丢下一院子狼藉便快马出宫去了,皇宫侍卫一见来人是六公主,纷纷大气也不敢出,一路畅行无阻。
“是谁?哪个登徒子要买忘川。”景年一入碧玉馆便狠狠拍了自己的脑袋,见来人皆是一脸讶异,她才想起来出门太急忘了换男装,一袭明黄牡丹薄水烟逶迤拖地长裙,平日里她总嫌弃明黄色过于普通,如今却是衬的她华贵非常,而他这一吼,又引来碧玉馆中许多来听曲烹茶的公子哥的侧目。
“陆兄,你,你竟是女娇娥。”忘川和景年席地而坐,忘川看着她一脸不可思议,像是真的今日才知道她不是男儿身。
“忘川,我不是故意瞒你,实在是我为女儿身不方便碧玉馆,但是我是真心仰慕你的才华,想要和你做朋友的,我绝无它意。”景年紧张兮兮的拉着忘川的衣袖,生怕她一个眨眼忘川就会质疑她的真心。
“忘川信你,只是陆……陆姑娘,忘川有点不适应。”忘川永远都是一袭白衣飘飘决然与世,这也正是景年最喜欢他的地方,他永远都像是不染纤尘。忘川,就如同忘了一切凡尘俗世。
“既然同是慕名而来,忘川到哪里都是忘川,我买下他又当如何?”从忘川房间墨竹屏风后缓缓走出一人,那日他也是一身的明黄锦衣,和景年看起来十分登对,他手持着那画满牡丹的羽扇,轻狂又肆意。
“买?忘川是个活生生的人啊,虽然身处碧春阁,那也是卖艺不卖身,没想到你看着人模狗样儿的,作风竟如此不正,你仰慕的是忘川的美貌,我仰慕的是忘川的诗才,如何能一样?”江呈朝这混蛋怎么还没来?为了在气势上占上风,景年“啪”的一声一脚就踩在凳子上,趾高气扬的盯着那人。
“我看你模样也不错,你又舍不得忘川跟我走,不如我连你也收了,姑娘意下如何?”李廷牧合上那羽扇,极为轻佻的在景年的脸上缓缓滑过。
“放肆。”一枚玉佩飞奔而来将李廷牧手上的羽扇打落在地,江呈朝一脚就踢开了房门,像是炸毛了的猫一样恨不得将对面这人吞进肚子。
“江呈朝,打他!”一见救兵来到,景年就乐呵呵的叉着腰看着对面这人。江呈朝七岁习武,打遍南禹无敌手,这小子死定了!
“江兄,陆姑娘,且慢。”忘川走到李廷牧与江呈朝的中间,隔开了他们。“我是自愿随李公子走,与金钱无关,只为求一人知音。忘川如浮萍飘絮,从未觉着世间有真情,而陆姑娘不鄙夷忘川在这青楼供人嬉笑,还愿意与忘川交朋友,忘川感激不已。”忘川对着景年深深作揖。
景年看着忘川,一脸不忍惜别,心里难过的紧。虽然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可是到了自己身上,她还是觉着这个李公子根本不能托付终生,但是也知道忘川这么选择肯定有他的道理。江呈朝拍了拍景年的肩膀,“既然如此,李兄,多有得罪,我这个妹妹生性鲁莽,冒失的很。忘川寻到一个好去处,自然比在碧玉馆好,今日算是不打不相识,鄙人江呈朝。”
“无碍。”李廷牧笑道。
“南陌青楼十二重,春风桃李为谁容。弃置千金轻不顾,踟蹰五马谢相逢”忘川望着窗外的满院春光春色,长叹一声。
“桃李从来露井傍,成蹊结影矜艳阳。莫道春花不可树,会持仙实荐君王。”忘川听到景年吟诵的这句诗,忍不住与李廷牧相视一笑,可不是嘛,会持仙实剑君王。
那个时候的景年还为忘川的离去而好几日闷闷不乐。而很久很久以后,景年才知道忘川的知音原来就是沅朝君主李廷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