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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亏欠太多

他还未开口,无缺已微微一笑,“陛下,我不会离你而去,放她一条生路吧!”

雍帝一怔。

无缺凑近他的面庞,极轻地道:“因为,你欠我太多!”

雍帝撒手,无缺慢慢地躺了回去。雍帝并不相信无缺的话,身上流淌着西日血脉的男子,天生就是骗子。雍帝自己早年也骗过无数人,甚至至今都在说谎。

“与我说说‘七月’吧,我的父皇。”

雍帝狭眼精光一闪,眼下他不得不暂且相信,他这个失散在外多年的儿子,什么都可能是谎言,唯独对令狐团圆例外。无缺得知令狐团圆被劫走,想到的竟然不是他自己再不受要挟,而是令狐团圆在“七月”手里的安全,为此,他还喊了他“父皇”。

音武究竟是一门如何霸道的武学,纵然修为高如万福都无法揣测,仅是缔结手印,就耗费了他半生求解而不得。当春日艳阳高照盛京,坐镇宫廷的他却意外地得到了音武的消息。遍布盛京的侍卫发现了明远郡主的下落,楚将军携郡主出现于青丝台,音武重现于飘香阁废墟上。跟踪郡主的侍卫几乎被一曲琴音杀了个一干二净,只余下离得较远的三人侥幸逃脱。

等万福赶到时,飘香阁只剩一片血泥,其情形比之阆夕宫他亲手轰毙众侍卫更惨不忍睹。被万福击毙的侍卫尚余残尸断体,而飘香阁上连尸骸都寻不着,只有一星半点儿刀剑的碎铁片,伴着令人透不过气的浓重血腥味。

存活的三人只比死人多了口气,万福搭了他们的脉后,久久无法言语。这真的是音武,破坏人的肌体,由内毁坏人的脉络,世间再无第二种武学能做到。可是,这又怎么会是音武?失传绝迹的音武,怎么可能在令狐团圆手上重现?

他回到宫廷,向雍帝如实禀明,坐在雍帝身旁的无缺解答了他的疑问。

“倘若这世上有人能重现音武,那这人只可能是团圆。但遗憾的是,团圆的修为尽失,只能凭借楚长卿的内力施展音武。”

万福并不怀疑令狐团圆的武学天分,但他仍然不信。令狐团圆不会任何乐器,她只会使剑。无缺的手还未完全康复,只以指头在桌案上敲了几下,他这一敲,万福就明白了。诚然令狐团圆生平未学过任何乐器,但她根本不需要学,她只要令乐器发出声响即可。一二个音节,甚至只要一个音,音分长短就能施展出音武。她师从穆王,艺学《弥天诀》,身边还有叶氏之子长年伴随,倘若无缺使不出音武,那的确,世间唯有她一人可重现音武。

无缺轻描淡写地道:“我一醒来就说了,要你们把她还给我,你们不肯,如此而已。”

雍帝面无表情,万福却一脸懊丧。

“父皇!”无缺忽然笑着唤了声。

万福一惊,雍帝微微颔首,“朕允诺你的,不反悔。”

无缺点头微笑,却与雍帝想的一致——点头不代表答应。

令狐团圆安静地依偎在潘微之怀中,潘微之一直面色清冷。从夜里被楚长卿的人“请”出了府,玉公子的神情便一直是这样。

两人坐在马车里,车里还有一把琴。

万福被无缺误导,飘香阁上弹琴之人其实是潘微之。氏族四公子之中,除了无缺,唯有他涉猎最为广泛,六艺、武学和医术,什么都会,自然也会抚琴。

亲自为两人赶车的楚长卿忍耐了一路,过了北源寺,到了“七月”分舵积土坡后,他再也忍耐不住,扭头回望令狐团圆。

音武,西日皇族始终无法破解的《天一诀》无上武学,竟然在她手上匪夷所思地重现。楚长卿至今还难以置信,他一手贴在潘微之背上输入内力,玉公子就一曲惊魂了。虽然那本质上还并非真正的音武,但却达到了音武的杀伤力。琴曲如刀似剑,便是生平杀戮无数的楚长卿看到那血腥的场面也不禁心惊胆战。

令狐团圆仿佛睡着了,她睡着的样子和寻常少女并无不同,但飘香阁上她的样子楚长卿打死都不敢相信,当年叶凤瑶逃出皇城时就是那副模样——凄楚痛苦却又毅然决然。

同样古怪的还有潘微之,不知令狐团圆对他耳语了句什么,他就再没有文士或者书生目睹残忍杀戮场面该有的正常反应,可惜楚长卿当时在他背后看不到他的表情,楚长卿只确定,玉公子很关键。他无法忘记的,还有之前令狐团圆斩钉截铁的话语,“给我潘微之,我就叫音武重现!”

真正的音武是由乐师弹出的,而飘香阁上的音武,则是借助楚长卿与梨迦穆两大高手的合力、内外双重气场,配合潘微之的一曲琴音,硬造生套而出。即便是硬造,楚长卿挖空头脑也造不出,可令狐团圆造出了。

她让他们改变了所习多年的《天一诀》内力流向,初时两人并不信,只以为她信口开河。按照她设定的路线,两人一身修为连十之一二都施展不出,可当他们小试一把,以最微弱的内力对了下手,奇迹就发生了。两人齐力重叠的气场呈现螺旋状,螺旋气场极具吸力,好似要将周围所有事物都吸纳其中。

楚长卿无法不震惊,虽然这样的音武施展起来条件苛刻,但它毕竟也算音武了,而令狐团圆对《天一诀》内力的诠释,也打破了他们几十年修习的固守理念。原来史传都是真的,只有极少数天赋异秉的人解读的《天一诀》可以大相径庭,甚至面目全非。

于是,便有了飘香阁上那震撼的一幕,追踪而来的侍卫在诡异的巨大螺旋气场中,身体化为残片,残骸又消融殆尽。

三人进入分舵,令狐团圆就醒了,她抓着潘微之的衣襟,清楚地表达了她的意图,潘微之也没有放手的意思。

楚长卿越发看不懂,倒是潘微之抱她入座后,淡淡地道:“她身上寒毒不时发作,楚大人请为我准备如下药材。”潘微之报了一连串药名,楚长卿这才惊诧,他与梨迦穆只顾其他,却压根没想到令狐团圆的身体状况如此糟糕。

令狐团圆依然抓着潘微之,疲倦地问了句:“师傅为何未归?”

楚长卿叹道:“你要他如何见你?”那个冷面绝美的穆,亲手教出了此等弟子,还有何颜面面对她?

“只要不去皇宫,我便放心了。”令狐团圆想了想又道,“我师傅他没有那么容易被打击到,或许正在某处静思,劳烦你转告一声,今儿飘香阁上那一套不是正经武学心法,只能糊弄他人。”

楚长卿一怔,这么说,他即便依照那方法修炼也是徒劳?

令狐团圆忽地一颤,压着声道:“就好比两位睿智的长者,玩了把童子的游戏。”

楚长卿心中苦笑,这岂是寻常的儿戏?

但见潘微之面色一沉,冷冷地发话,“带我去静室!”

楚长卿看出不对,连忙亲自带他们去房间。

“无事休得打搅!”潘微之给他一个背影。

楚长卿薄怒,生平除了雍帝,何尝有人敢对他不敬?但他瞅见令狐团圆的神色,便按捺了下来,为他们无声地关上了门。难怪她指名要潘微之,怕是离了小潘御医,她就离死不远了。

楚长卿步回厅堂,莫名想起一人。一百年前有一人与今时的令狐团圆情况相似,那便是为了叶氏焚尽心智的南越一代名士、大杲最阴毒的谋士花重。花重颖悟绝伦、足智多谋,却长年病弱体虚,最后死在盛京,死的时候年仅三十。他若晚死两年,就会亲眼看到大杲一统天下,他若晚死两年,叶叠也不会踏入战场。可惜他死得太早,或许就这个意义而言,上苍是公平的,在赐予他天赋奇才的同时,也削夺了他的年寿。

多智近似妖,小妖多薄命。楚长卿拧眉,令狐团圆绝不会是第二个花重。

令狐团圆的毒发使潘微之忘记了他们身在“七月”,对方还是声名赫赫的镇国将军。潘微之的面色青白得可怕,这一夜一日的遭遇对他来说几乎是遭受人间酷刑,仿佛让他亲身经历了地宫里那些恐怖的刑具一般。出身南越望族的玉公子,生平连只鸡都没杀过,可飘香阁上,他却变相地瞬间残杀了无数人。他估摸不出有多少人,令狐团圆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将她平放在床上,她依然抓着他的衣襟不放。他清冷地注视她,听她道:“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

他捉住她的手放到她身侧,尽管她竭力控制着毒发的战栗,但她的肤色、她的呼吸无法瞒过任何人。

“你清楚你在做什么就好。”他开始为她推宫理气、疏导气脉。他的手法与西日玄浩有着天壤之别,只一下,她便险些遏制不住喉间的呻吟。一股热流从他掌下蹿入她的肌肤,迅速流过血脉。而他的神态也与西日玄浩泾渭分明,专注的医师治疗时不带丝毫情感,端庄的面貌和一双稳健的手,即便拿捏她的前胸都没有任何改变。

她闭目忍耐,煎熬的不只是身体,阴寒与温热在她血脉里交战,罪孽与不得不力争的情义并行。

他冷漠地道:“放松!”

她应了声,声音却似最暧昧的叹息,从心底萌生,由喉间逸出。

他沉默了片刻,而后缓了口吻,“不要紧绷身体,不要想太多。”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放松下来,他微一点头,继续手上的推拿动作。如果他经受了世间最残酷的刑罚,她同样也好不到哪里去。潘微之的面容逐渐恢复往日的平淡,有条不紊的动作与他的心跳、呼吸开始合拍。

她仿佛真的放松了身体,翻过身后更似在他手下休憩了。他一番推拿结束后,轻轻为她拉上床被,却听她闷声道:“对不起……”

他的手一僵,她在飘香阁上对他说这三个字,他就知道他再无力抗争什么,而今她又说这三个字,他只觉天昏地暗。

“我太自私,只想自己活下去,而把你拖下了水。”令狐团圆苦笑道。她需要他的理由何其简单,她要活着,所以要他。

“谁又不自私呢?”过了一会儿,他轻声叹,替她盖上了被子。世人都觉自己独一无二,旁人的生死、旁人的苦痛,顺手的顾及下,不顺手的由他们死绝,任他们悲痛,唯独自己得存活下去,还要活得精彩,活得潇洒自在。仁义是有限度的,仁义有时甚至是残酷的。他其实是明白的,她这般凶残这般狠毒为的是谁。

他坐在床畔,平静地道:“你和他对我说了同样的话,所以,我现在也回答你同样的话。现在你听我的,先治好自己。”

关于令狐团圆的病情,潘微之详细地解释了一番。她需要温暖的环境,以药熏法驱毒,而修为的恢复,则需要完整的《天一诀》中的《照旷》和《无解》两个篇章。

音武、叶氏和西日皇族的纠葛,令狐团圆平淡的几句带过,“上辈人的恩怨情仇、绝世的武学和克制不住的欲望还将继续,所幸的是,如今没有战争,不然无辜枉死的人更多。”

潘微之得了楚长卿遣人送来的药材,一边煎药,一边问:“音武已出,这样无缺的境遇会好些?”

令狐团圆倚在床上答:“他会随机应变的。从小他便比我狡猾得多,只要我一抬手,他就知道我想做什么了。”

潘微之沉默。

令狐团圆瞟了一眼他素白的面容,此刻再说这个话题很多余,潘微之似乎什么都明白。

这时候,四月步入房间,带来了很多坏消息。无缺继续被困宫廷,梁王继续被软禁于王府,潘老太医抱病在家休养,令狐约早朝被雍帝当众痛斥,起因却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陛下没有通缉郡主与公子。”四月斟酌道,“但京畿附近的盘查比平日多了,城里城外到处都是密探。”

令狐团圆道:“积土坡也不安全,你与楚大人说,尽早撤换地点。”

四月应声而去。潘微之将药碗送到她手边,她左手捧起,一口口饮下浓黑巨苦的汤药,咽了半碗便再吃不下去。交还药碗的时候,她紧紧抓住他的手,仿佛迟到的难看表情浮现面庞。

潘微之蹙眉,压药的蜜饯忘了交代,“可是苦了?”

她微微摇头,他要去放碗,她依然抓着他,他这才明白过来,沉重地点头。

令狐团圆放开了他,此间随便一人一根小指头就能要了她与潘微之的小命,偷听到他两人的对话也不难。

潘微之转身,不防备她啪的一声打落了他手中的药碗。碗没有碎,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停在墙角,半碗的汤药溅湿了地面。

潘微之温言轻语,“你莫恼,回头我叫他们拿些甜食来。”

她憋着声道:“药是趁热吃的,还有,你的药好苦。”比起梁王府煎制的汤药,潘微之的药更苦。

潘微之为她倒了杯水,漱完口后她说话的声音才寻常,而不寻常的话她还在继续,“这里离北源寺很近,你还记得当日那个老和尚吗?”

潘微之背对着她道:“记得,他很古怪,死得也很离奇。”

“他的师弟与我说,他不该却还是出了三支签,我想你应该也有一支。”

潘微之平静地问:“我问过你的签吗?”

令狐团圆垂睑,他的意思是他不问她的签,她就不该问他。她再抬起眼来,眸光已是一片柔和。

两人在房内休息了约莫两个时辰,便再次上路。这一回,楚长卿依然亲自出面替两人驾车。

一如令狐团圆所料,“七月”内部必然有雍帝的探子,正如宫廷里也有“七月”的存在。楚长卿反其道而行,没有继续北上,而是带两人去了北源寺,这也在她的预料之中。

潘微之悄然握住了她的手,传达了他的担忧。先前令狐团圆以言行暗示他,要逃跑得趁早,可有楚长卿这样的高手亲自看护,他们该如何行事?

令狐团圆另一手覆于他的手背上,轻叹道:“我自己手染污血,也把你弄脏了。”

潘微之清冷地道:“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车前的楚长卿笑了一声,两人到底还是年少,杀死几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人是杀不完的。他没有看到,令狐团圆在潘微之掌心画字。

北源寺后门,早有沙弥等候楚长卿。沙弥在前引路,潘微之背着令狐团圆,楚长卿走在最后,四人进入了已空置半年的怀梦房内。

潘微之放下令狐团圆,令狐团圆甚是感慨。怀梦房间依旧凌乱,可老和尚已不在人世。她信手摸了一把桌案,并不见灰尘,想来一直有僧人打理。

沙弥走后,只有体弱的令狐团圆坐到了蒲团上,潘微之站在她身旁,她极自然地一把搂住他的腰,后者默默地抚了下她的头发。

楚长卿怔了怔后,借故告辞离去。令狐团圆等了片刻,而后猛地撒手,弹身而起却闪到了腰。

“悠着点儿!”潘微之连忙扶住,但见她环顾四周,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房间虽乱,但物件齐备,她忽然叹道:“如今我算服了怀梦大师。”

潘微之也不问她,他相信她已寻到了法子。

楚长卿转了一圈,回来后令狐团圆对他道:“我想见一见如梦大师。”

楚长卿不解,现下他们越少露面越好,何况如梦并不是“七月”的人。“你有何事必须见他?”

令狐团圆递他一支黄木签道:“这是我方才在怀梦房里无意间看到的。”

楚长卿接过签,不禁变色。寻常问卜的签上都有字,可令狐团圆给他的这支签却无字有画。若是寻常山水花鸟画也就罢了,签上之画竟是一幅大逆不道的金鳞化龙。

令狐团圆慎重地道:“这签已出,不在签筒里,所以麻烦大人去请如梦大师一解此签。”

楚长卿藏起签,沉声道:“你二人暂且在此等候,我去去就回。”

令狐团圆应声。

楚长卿在北源寺的人手极少,只有后院执事和一老一少统共三个和尚。他自己一身黑衣斗笠装束,怎么看都不像个寻常人,自然不能主动去见如梦。他将签的事交付执事,执事捧签后求解于如梦。

“这签你如何得来?不是命你等不准轻易移挪师兄的东西吗?”如梦接签后,就面沉如水。

执事解释:“平日我等清扫房间并不注意物件,今儿一注意却看到了蹊跷,这才来请教大师。”

“你与我去师兄房,你需告知我,在哪里拾得。”

执事心慌,耳畔传来楚长卿传音入密的话语,“带他去,到地儿再说。”

执事静下心来,与他两人去了。

房门打开后执事一惊,房间内竟空无一人。在他身后藏匿的楚长卿更是震惊,那两人去哪儿了?他未涉足房间,以匿气之术探查即知房内无人。

怀梦房间内物件原封不动,东西还那么多,摆设依然那么乱,可要藏住两个人显见不能。

如梦问道:“你指与我,哪里得来的?”

执事随手指了一个书架的方向,如梦走了过去,仔细端详书架,看了一会儿寻不出端倪,他直起身冷冷地道:“这签要出也是给贵人的,既然仍在师兄房里,便是贵人未出。”

执事擦着汗,送如梦离去。

楚长卿在怀梦房里不死心地翻寻一番,可哪里还有两人的身影,两人仿佛凭空失踪。确定他们不在房内,他立刻往院外寻去。他身手高强,轻身功夫又相当了得,可踏遍整座北源寺,也没能寻出两人。

楚长卿含怒回到怀梦房里,冷眼再次环视,一个修为低微,一个修为尽丧,这样两个人居然在他手底下消失了。

那支画签被如梦搁在了书架上,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愚蠢。令狐团圆以此签轻易地试探了他,并借此签成功脱逃,更可恶的是,从积土坡开始他就被她算计上了,倘若在遍是眼目的“七月”分舵,她如何能跑?

楚长卿在怀梦房里待了一阵,忽接到心腹手下急报。令狐团圆的预感中了,果然在他们离开积土坡后不久,雍帝遣禁军突袭。

前来报信的也是一位武圣,他沉声道:“幸而大人英明,我等部属尽数撤离积土坡,并无一人与禁军遭遇。”

楚长卿静下心来,他秘密护送令狐团圆两人前往积土坡,知情者并不多,而雍帝如此迅速发兵,能在短时间内传递消息出去的人更少。当务之急已从找寻令狐团圆转移到铲除内奸上,只有拔除了细作,日后才能真正控制住令狐团圆。如今这样也好,令狐团圆既不在雍帝手里,也不在他手上。

楚长卿传了四月留守北源寺,意味深长地与他道:“团圆不想待在我身边,但你陪着她,她不会拒绝。你有机会好好劝劝她,我并不贪图她什么,我想要的她心里明白,她应该回到‘七月’,更应该相信我。”

“属下知道了。”四月低头道。

“我们都需要时日,可是时日能等我们吗?”楚长卿叹了声,转身而去。

楚长卿在怀梦房里说的每一句话,令狐团圆与潘微之都听清楚了。原来楚长卿并不相信他们能插翅而飞,他放宽了一线,不逼令狐团圆太急。其实他们就在房内狭小的隔层内,潘微之凭借令狐团圆所传的龟息术隐匿了他们的气息。

罗玄门杂学令狐团圆虽然学得晚,但该学的都学全了。无缺的瞳术她是没兴趣的,她所学的多为逃命保命之技,龟息术当然不会舍掉。可仅仅如此,她们两人是无法逃脱楚长卿这样绝顶高手的掌控的,还多亏了已死的怀梦。

令狐团圆武学的天赋与她过目不忘的记性紧密相关,她再入怀梦房间,一眼就瞧出了蹊跷。碍于楚长卿在场,她没有仔细察看,直至楚长卿离去,她才环顾左右。

怀梦房间的凌乱和她前次所见的凌乱是有着微妙的不同的,整齐可以毫无变化,稍有变化便一目了然,而凌乱却不容易被人察觉到变化,好像房间就一直那么乱。

令狐团圆从怀梦死前刻意重设的凌乱中瞧出了他的暗示。书架和屏风左移了数尺,卷轴架和衣物柜左移了数尺,房间右侧的物事均左移,看似还与从前一样凌乱,但这乱已经乱出规则了。凌乱真正改变的是房间的空间大小,令狐团圆凭感觉断定房间必有隔层,所有物件的左移,只为留下一个空隙。

当看到桌案上那支金鳞化龙签扣放在最醒目之处,令狐团圆再也忍不住感慨。这是怀梦留给她的,大师竟料到了有朝一日她会来到此处,居然给了她双关的一签,甚至是三用。

寺中的僧人每天清理怀梦房间,却从来没想过把签翻过来看看,而令狐团圆这一翻,却翻开了当日怀梦送不出手的最后一签,也翻开了他死前真正的惶惑。

这支签应是西日玄浩的。金鳞岂是池中物?龙寓意的是九五之尊,可是金鳞未到化龙之际,如果怀梦当时将此签送抵梁王之手,就会害了梁王,这是其一。

是预计还是等待?怀梦将这支签留给相关的人,也顺手解了相关人的难,令狐团圆又以此签试探了楚长卿,这便是二三。

令狐团圆的头脑厉害,潘微之有几分身手悟性也佳,满足了所有藏匿的条件。在她的指点下,潘微之怀抱她依次足点房内由低到高的家什,在房间跳了大半个圈子,最后贴着从外看几乎不可能出空的墙壁与家具的间隙,溜滑到隔层门前,两人钻了进去。隔层空间却极狭窄,恐怕怀梦也没料到进来的是两个人。

令狐团圆只得尴尬地贴着潘微之,潘微之反倒安之若素。昏暗的光线下,他的五官轮廓淡化了柔和,平添了一分男子的坚强。令狐团圆贴在他的胸膛上,鼻尖嗅到的依然是头一次他抱她的阳光味儿,抬头望他,他静默不语。纵使是昏暗都未能掩去他身上一层极淡的光晕,所以令狐团圆知道她又虚弱了。

潘微之紧贴着她,她的气息、脉搏的变化他一清二楚。他迟疑了一下,随后轻轻地搂住了她。他迟早都得搂住她,这样想着,他将手贴在她后背上,输入了他微弱的内力。龟息术她自己无法施展,只能借由他带动。

温热的内力缓缓流动于体内,清新带点儿药香的气息出入鼻息,令狐团圆恍惚起来。

“佛曰: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若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佛的本意是好的,只是说来容易,做到却难。心不动的是死人,倘若因畏惧伤害而持守本心,活着又有何趣味?”

他不语。

“并非为罪孽洗脱,人无罪孽感岂来良知?我杀了许多人,也累你杀了许多人……有人曾说,人命有贵贱,以前我不信,现在我信了。”

他低头望着,她仿佛变回了他熟识的令狐团圆,可她的话语却证实了她已然超越了过往。不,其实她一直都明白着,只是不想太明白,无缺的妹子,如何会真的糊涂?

“我不怨恨,也不愁闷,我只是愤怒。”她抽着气道,“为什么非要逼我?为什么一个个都不肯放过我?难道非要我决绝了、惨烈了、光荣了,他们才肯罢手……”

她说不下去了,她的唇被他所堵。潘微之看出了她不仅心里难受,身体更难受。隔间密闭性良好,因此空间极其压抑,她现在几同废人又是个病患,如何坚持得住?

他的吻与他的性子一般,温和而又坚持。令狐团圆并不是个被人一亲就昏头的女子,可惜的是眼下的状况使她昏头。她只觉他柔柔地触碰、撩动了她的唇舌,一丝丝一点点纠缠住了。不要再说了,不能再说下去了,这就是他的表达方式。

恍惚之间,令狐团圆品尝到了一丝淡淡的甜味,好似幼年顽皮地跑到溪涧饮了溪水,好似冬季睡在曝晒的厚软棉被里,好似已成回忆的娘亲最体贴的抚触。

她突然别过脸去,他的吻便落在她的脸颊上。他停了片刻,顺着脸颊贴近她的耳朵,耳钉在昏暗里发散着幽蓝的光芒。再没有言语,他们都知道那个吻与男女情爱无关,又与情感脉脉相关。

她需要更坚强,而他给予了始终未变的支持。无论她变成什么样或原是什么样,他都义无反顾地跟随了。她一夜之间由纯真的少女迅速蜕变为狠辣绝情的女子,这转变旁人无法置信,连她自己都心理负荷过重。医者医心为上,潘微之无疑是位极好的医师。

两人安静地互相依偎,尽管隔间还是那么压抑,但潘微之的内力周游在她体内,温暖了她的躯体,让她逐渐习惯了狭窄的空间,透出了浊气。

楚长卿来了,楚长卿走了,又来了,又走了。他们没有挪动半分,更没有只字片语,龟息术取代了他们的气息,循环在他们的体内,极淡极弱却绵绵不绝的内力,水滴石穿的力量莫过于此。在她的头顶上方,玉公子闭上了双目,月落星沉的淡然。

不知过了多久,四月也走了。令狐团圆动了动,那意思是他们也该走了。潘微之松开搂着她的手,按到暗门上却惊诧地发现门背上刻着字。他从左向右逐一摸索字迹,令狐团圆背靠着门不方便回头,只安心地听他一字字道:“容动色理气意,缪心也;恶欲喜怒哀乐,累德也。不荡胸中正则已,遗死而生。留待有缘人右移,杲北埋余衣冢。”

潘微之念完后,与令狐团圆面面相觑,昏暗中看不清对方的神色,更增神秘。

“先出去。”令狐团圆轻声说道。

潘微之依原路带她返回,再次立于房中,令狐团圆犹豫了。右移房间内所有物件,动静必然大。潘微之沉默不语,等她决断。

四月突然无声息地出现在两人背后,潘微之停了龟息术,便被正在寺内四下察看的他察觉到了,“郡主!”

令狐团圆并不吃惊,反而当即道:“你来得正好!”

四月在令狐团圆的指点下当起了搬运工,这位高级的武圣搬运工,挪移房内大小物件都和他的身手一样悄无声息。在三人惊异的目光中,右移一圈后的房间露出了另一侧的隔间暗门。门上赫然雕刻着一支巨大的木签画,签上只有强劲的三条横划,好像是个“三”字,又好像不是,三条横线相距不一,上面两划挨近,下面一划离得颇远。

四月呆了呆后推开了暗门,相比之前两人所处的隔间,此处空间更小,小到容不下一个孩童。隔间地面上只平整地折叠着一件旧衣,那便是怀梦想要埋入衣冠冢的东西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三人心底同时浮起一个念头:怀梦死了还要故弄玄虚不成?

令狐团圆展开了衣裳,仔细端详,并无异常。寻常的一件布衣,款式是几十年前的杲北式样,估摸是怀梦年轻时候的衣服。

“郡主真打算往北去?”四月听了怀梦的留字,问道。

潘微之紧跟着道:“驱除你身上的迷毒,宜在南越之地酷暑之季,杲北恰是最不合适的。”

令狐团圆依然翻来覆去地看着衣裳,并不作答。

潘微之劝说了一番。他们本是南越氏族,回到自己的地头好处诸多,所谓天高皇帝远,利于医治她,也利于安居。

四月对玉公子的话佩服至极,以前他只知道潘微之性子平和、款语温言,人与之交往温暖如春,可如今他才知道他不是寻常的谦谦君子,潘微之的温和是有力度的。什么叫利于安居?听上去极顺耳的话,却饱含着更深一层的意思。换了四月,他只会说利于躲避,同样的目的,被潘微之换了个词,意义就截然不同了。

但更叫四月折服的还是令狐团圆,她终于瞅完了衣服,抬头道:“不,我们得北上杲北。怀梦的意思,我想我明白了。”她捧着衣服走到暗门前,然后转回身问两人,“现在你们看明白这门上的签是什么意思了吗?”

四月不解,潘微之却很快看懂了,他叹道:“不错,我们得去杲北!”

三横添一人,合起来正是“天一”两字。怀梦暗示得太隐晦,门上三横、门里一件衣裳,也亏得令狐团圆能看出蹊跷。得到完整的《天一诀》,令狐团圆的修为才有望恢复。

“有人来了。”四月敛了惊色,沉声道。

此时,三人来不及将房间恢复原样,更来不及躲回之前的隔间,所以就不动了。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响起,令狐团圆摇了摇头,四月蹙眉。换了楚长卿在她这样的处境,必然宰杀无赦,不留麻烦。

“是如梦大师!”令狐团圆解释道。

门开后,果然是如梦。

四月惊诧地望着她,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她已经让他吃惊了两次。

如梦念了句“阿弥陀佛”,道:“女施主别来无恙!”他面色沉静,见到房间内的暗门毫不惊讶。

令狐团圆寒暄了一句,问:“大师如何知道我在此处?”

如梦答:“一如女施主猜到贫僧到来。麻烦施主先还原我师兄的房间。”

“还原……”令狐团圆失笑,四月已着手恢复起房间。很快,四月第三次吃惊,令狐团圆的记性好到令人发指,大的家具不谈,小到一页纸一支笔在什么位置,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如梦微笑道:“看来女施主并没有未卜先知之能,而是记下了贫僧的脚步声。”

“是的。”令狐团圆点头。她若有如梦师兄弟的能耐,也不会走到今日这步田地。

四月复原了房间,如梦才又道:“不敢耽搁三位施主太久,贫僧只有一句话送给诸位。”

三人望他,却听他娓娓道:“贫僧很穷。”话毕,竟连辞别的话都未说,转身而走。

四月喃喃道:“他这个和尚喊穷,那世间还有富人吗?”如梦大名,在盛京如雷贯耳,北源寺一年的香火都及不上他三五日的解签。

“我们走吧!”令狐团圆已经明了如梦的言下之意。以前她被令狐家养着,前一阵被雍帝捧着,最近一阵被梁王搂着,不谈目的和居心,他们待她都好,但总归都是她的衣食父母,她并非靠自己生存。从现在开始,她得靠自己的力量活着,而且还要活得很好。

三人混在香客中,逐渐远离北源寺。北源寺最高建筑灞津塔顶,楚长卿默默注视着三人远离的身影。

“大人,您既然知晓她就藏身寺院,为何还要放她走?”先前报信的心腹武者沉声道。

直至再也望不到三人,楚长卿才平声道:“因为她是团圆。”

雍帝强不得叶凤瑶,他又如何能逼迫令狐团圆?强抢是得不到令狐团圆的真心的,而且他已经一错再错。当日他与万福交手就一错在他不顾令狐团圆,而与雍帝暗中交锋他又再错于视她为棋子。

如今叶氏之子的身份水落石出,另一个疑问就随之而生——令狐团圆究竟是谁的孩子?这个疑问被叶氏之子的光环掩盖,楚长卿却没有忽略。

众所周知,楚长卿有七个女儿,可不为人知的是,他其实有八个女儿。十七年前,他离奇地丢失了一个女婴……所以,他心底很清楚令狐团圆于他的分量,绝不同于她在雍帝心中的分量。

西门玎痴情于他,缘于他的气度容貌。讽刺的是,叶凤瑶婉拒他,理由也是他貌美。而无奈的是,他暂时收留叶凤瑶却给她带来了杀身之祸。

抛却皇族公主荣耀的西门玎,嫉杀叶凤瑶,当他赶至时,叶凤瑶已奄奄一息。楚长卿急怒之下,拔剑斩断了西门玎的一条胳膊,后者悲愤而去。她为他付出了一切,不过杀个不属于他的女子,他就残伤了她!楚长卿还记得西门玎抱着血淋淋的胳膊时怨极的话语,“我不会叫你们好过!我打不过你,就杀你和别的女人生的孽种,我杀不了她,就杀她和别的男人生的孽种!”

半年之后,楚长卿才诞生三日的女婴被偷走了,他曾一度怀疑是西门玎所为,但西门玎一去之后杳无音讯,随着时光流逝,他便淡忘了。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到了被令狐约带回南越的叶凤瑶身上,他失去了一个女儿,而叶凤瑶“生”下了一个女儿。

他秘密遣得力手下前往南越查探了五年之久,但他对雍帝的禀告提前就报了上去——叶氏所生的不是男孩。他不想叶凤瑶的孩子遭遇不测,更不愿一身伤病的叶凤瑶再度遭受残酷的打击,可叶凤瑶还是死在了令狐约怀里。

当梨迦穆找到令狐团圆的时候,他便撤回了护卫。叶凤瑶死了,他心灰意冷了。十七年过去了,连雍帝都没料到的无缺出现了,失而复得的心情不止雍帝一人有……

“命四月所属,全力钳制禁军。”楚长卿转而冷漠地道,“不惜一切代价。”他不能再错第三次,令狐团圆更值得他动用所有手段。

三人易装雇佣了一辆马车,先迂回往西,而后再北上。

颠簸的马车中,令狐团圆掀开车帘,车外天光已暗,远方的盛京城肃穆巍峨。

历来皇朝对都城的选择都有不同的要求,而周围地势的险要被一致认为是必要的条件。为了防御敌对势力的攻击、保证皇权的存在,这样的条件是不可或缺的。

东有安庆、南有灞河、西有泰华、北有羊肠的盛京城,虽不如山河严密环绕的西秦京都,但一样地势险要。安庆是座山城,灞河中宽两端九曲八绕,乃盛京城南的天然屏障,泰华在肴山之西,羊肠在阳囱山上。

如此险要的盛京城,也没能阻止西日皇族的开国帝皇开疆辟土的脚步。大杲从杲北腹地一路发兵,攻下前朝王城盛京后,竟独以一面制西、南诸国,而后西日皇朝几代并吞它国疆土,国力累积到昌帝时代,最终一统天下。

这座古城见证了西日皇族的崛起,现今国内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唯有它如实地述说着历史,无能的君主辜负了它的坚固和险要,有为的君主则让它的优点得到印证。这座古城也沧桑地述说了一个真相,任由金銮宝殿上高坐的是谁,一切并无多大改变,盛京还是盛京,皇权依然是皇权。

天色逐渐黑了,盛京城越来越远,仿佛有一层迷雾笼罩了它,也遮盖了天地。令狐团圆放下了车帘,彻底隔绝了盛京的景貌。

出了肴西关,三人来到肴西镇,到了镇上,潘微之提出上药店买药。可是他并非无缺,无缺重要的物品都带在身上,而潘微之随身只带一套金针和几个香囊,他的钱袋习惯放在潘平那儿。令狐团圆比他更干净,连丝帕都不带一块。两人不约而同地瞅四月,后者无奈地解囊,他身为武圣,被打劫还真是头一遭。

潘微之掂量了下钱袋,温和地问:“你身上还有值钱物品吗?”

四月顿时觉得这位玉公子还是不要温柔的好。

“你想买多少药?”在四月憋气的时候,令狐团圆问。

“很多。”

令狐团圆上下打量他,潘微之被她看红了脸。那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还如当日她漂浮香江之上逆光瞪着船上的他时一样,只是现在眸光更清澈了,好似能将他看穿。

令狐团圆确实看穿了他的心思,他们仨光靠四月那点儿钱是无法维生的。倘若靠偷窃来钱,既对不起四月这位武圣,更侮辱两人南越名门的出身,所以熟谙医药的陈留潘公子想重操旧业了。

“这是不可行的,至少目前不成。”令狐团圆移开了目光。

潘微之想解释,她已替他说了,“我知道你精于医药,不只贩卖各类药材,还会制药,但你卖给谁去?只要你这张脸一露面,杲北就会很快传开,某个俏郎中卖得一手好药。”

只要他们从事医药业,很快就会被人盯上,但这话她不用说下去,潘微之也明白了。他一笑,道:“你既有了主张,为何不说呢?”

令狐团圆叹道:“你先去买药。”

看着潘微之迈入药店,她对四月道:“我们得靠手艺吃饭。”

四月皱眉,潘微之挣钱的办法她不是否决了?而她一个长年修剑的女武者难道会绣花?

顿了顿,她又道:“你的手艺。”

四月眉头拧得更紧,“我只会杀人放火和听命于人。”

令狐团圆摇了摇头,楚长卿头一次见到她时说的就是:杀人放火、抢夺掳掠都可以替你办到。倘若她命令四月也如此,那和“七月”又有何不同?

“杀人的刀也可以杀猪吧?”话一出口,令狐团圆就觉不妥,“咳,我的意思是,你武力高强,手艺好得很。”

四月沉思了片刻道:“只要郡主你记得当日我刺杀梁王的一幕,便是要我当屠夫我也认了。”

令狐团圆敛色点头。

半年后,杲北尕苏镇。

尕苏的夏季,也同南方一样炎热。四月挥汗如雨地忙活,他身边的令狐团圆一身粗布衣裳,卷着俩袖口,捏把破蒲扇,扇一下自己再扇两下四月。穷苦人家的日子,可没有侍仆拉动的房置风扇。

四月靠手艺养活了三人,手艺即手上的本事。相比堂堂武圣去杀猪,揉面团体面着呢,而且令狐团圆还信誓旦旦地说,每天揉面团比练功只强不差,起初他是不信的,武圣能揉面团?揉面团的能成武圣吗?

揉面团能练腕力、臂力、腰力谁都知道,揉面团能练腿力,勉强也能接受,揉面团能练内力,那就有些天方夜谭了,可揉面团还能练出贵族气质,四月当时听了差点儿冲动地去扯她那张小嘴。但现在的四月完全信了,他的腕力、臂力、腰力本来就好,这半年下来,整个人强壮了一圈。按照令狐团圆提供的《弥天诀》心法,在揉面团时运行内力,修为大有提升。至于贵族,四月快要揉完面团的时候,房外对门的阿婆大嗓门喊了起来,“来两大贵猪!”

令狐团圆转身出门,“好的,阿婆。”

“阿狐,你家男人呢?”

令狐团圆卖贵猪去了,阿婆拉住她絮叨。潘微之虽不对外行医,却在上月将中风的阿婆给救了回来。阿婆醒来后以为碰上卖贵猪的俊郎君是她有福了,睡上一觉后,身上啥毛病都没了,因此阿婆每天都要问一句阿狐:“你男人好不好?”

四月揉完面团,运掌力把面团分割成等量份,再撒上芝麻。所谓“贵猪”是杲北的一种常见面食,其实就是馕饼。杲北风土民俗与南方截然不同,杲北的民风纯朴,话语直接,骂人就是骂人,“贵猪”便是如此。很多年前,杲北的贵族欺凌贫民,受压迫的贫民逃到了南方谋生,有一位头脑灵活、手脚麻利的杲北小伙学回了南方的面食,等他再次回到杲北,就开始卖起“贵猪”了。

四月把“贵猪”均匀地摊放在大泥炉里,看着火小了,他起身吼道:“阿狐,扇子!”

“来了、来了!”令狐团圆趁机摆脱了阿婆,她回到四月身旁,小声嘀咕道:“你哪儿需要什么扇子……”

四月斜看她一眼,她立马将扇子递上。火炉边上,两人形成鲜明对比,四月满面通红、汗流浃背,令狐团圆虽也热,却不出一滴汗,在红光的映衬下,她的面色依然有些过白。她身上的毒经过潘微之半年的医治,十去了八九,还余一二分需用药熏法才能彻底清除。潘微之平时不在简陋的店铺里,就是入城买药去了。生计艰难,靠卖“贵猪”那些钱只够三人勉强混个温饱。这半年令狐团圆所用的药,多是潘微之亲自上山采集、自行曝晒研磨而成,但药熏所需的最后两味药和一些辅助用品,却只能到附近城里置办。

等四月弄妥炉火,令狐团圆早就机灵地端上茶水,他一口饮尽。这清贫的日子连南越氏族出来的两人都过得,更何况他。四月放下豁口的茶碗,将蒲扇扇得呼啦作响,感到稍微凉快后,他问:“你体内的毒清除后,我们立刻动身?”半年前,三人不得不停留在尕苏镇,只因再北上,令狐团圆扛不过寒冷的气候。

“还要再卖一阵‘贵猪’,等秋末冬初,我们就能去那地方了。”

“究竟是何地方,非要冬季去不可?”这半年令狐团圆只提了一次,怀梦房内隔间所留的玄机必须在杲北深处寻到答案,可越往北越冷,过了晟木纳草原后,那边的夏季都如南方的冬季。

令狐团圆坐在粗陋的长条椅上,手放在双膝,就像一个孩子似的,道:“这是书上说的。”

四月停扇,“哪本书?”

“《大杲秘史》。”

四月又卖力地扇起蒲扇。那是本禁书,多半杜撰捏造,乃西秦遗民不满,泼大杲的污水。书上写的能信吗?

“大多假的,却有些真的,不然假不出来。”令狐团圆忽然笑道,“小时候师傅不准我看那些闲书,他越不准我看我就越想看。幸好我看得够快,看完不被他发现就成了。很多书当年看了都不懂,可越看不懂的书印象就越深刻,《大杲秘史》就是如此,满篇谎言盖不住一把辛酸,辛酸,却是真的。”

她娓娓道出《大杲秘史》最真实的部分。西秦和南越这两个当年最大也是最后被大杲吞并的国家,两国皇族的先祖都是著名的氏族权贵,而大杲西日皇族的先祖却是杲北的穷苦猎户。西日皇族本姓西门,西门这个姓氏取自杲北的西门关,也就是说最早的大杲皇族连姓氏都没有。

前朝遗民们瞧不起西日皇族的出身,连西门改姓西日一并鄙夷。日出东方,日落归西,没文化的大杲人连姓氏都不会起,起了也起不好。可实际上,第一位西日帝皇是对着西下的落日起誓,他若能功成一口气打下盛京,便从此改姓西日。日出东方,日西称霸,这就是结果。

“大杲西日皇族的起源地一向被人诟语,甚至西日皇族自己都鲜少提及,这是何故?”令狐团圆似笑非笑地道,“谎言恰恰以宣扬掩盖了最重要的秘密,杲北腹地隐藏着大杲的龙脉。西日皇族并非羞于启齿,而是他们深知,越卑微、越低贱的人事越容易被人忽略。英雄不问出处,西日皇族既不缺厚脸皮也不缺肚量。”

又有客人在门外叫嚷,令狐团圆滴溜溜地去忙活了。面团揉得好,“贵猪”咬劲佳,这是武圣的手艺。像个小村姑似的可亲可近、嘴皮利落,这是阿狐姑娘的能耐。

两人又忙碌了几个时辰,眼看天色将黑,潘微之还未回来,四月有些担忧了。以往潘微之独自一人往返尕苏镇和那苏城,下午就该回了。四月踱步门前,忽地箭步而回,“有大批人马进镇的动静!”

令狐团圆蹙眉,想了想道:“未必是冲我们来的。”

两人在窗前望着,不久,上百军士整齐地路过他们房前。令狐团圆看得分明,玄衣甲胄的队伍里一骑彪悍的英姿。那匹红马黑鬃黑尾极其神骏,马上男子一袭玄衣,肩上金龙张牙舞爪,阴冷的侧面俊美无俦,只看一眼便叫人心生敬畏,不是西日玄浩又是谁。

他怎么会出现在杲北?他怎么会到这里?令狐团圆不禁按了三指在唇上。

那种紧张的感觉又来了,她咬了咬指甲,随即意识到指甲不干净,拿过铜钱脏了。

街道两旁关门闭户声不绝于耳,令狐团圆又狠狠地咬了一下指甲,关窗户。与此同时,马上的西日玄浩往她的方向瞥了一眼,没看清楚,只知窗后是个村姑模样的女子。

西日玄浩收回目光,鞭梢一挥,田胖子便屁颠屁颠地纵马挨近了他,“殿下!”

他肥胖的身躯把一匹枣红瘦马压得喘气,西日玄浩冷眼瞅着,道:“看在这马的分上,今儿本王就不赶路了!到镇上休息一晚,明儿再走!”

“多谢殿下体恤。”

顾侍卫下令所有骑兵下马,牵马而行。田胖子和他的瘦马,极其碍眼地跟在了梁王身后。平镇本想隔开他,不料才靠近瘦马,那马便嘶吼一声,与一路上温顺的性子迥异。

“咳!”田胖子解释道,“这马脾气不好。”他摸了摸马头,马温顺地蹭了几下他的掌心。

平镇不禁看得瞠目结舌,人古怪,马也古怪。

西日玄浩冷冷地道:“平镇你别小看了它,这是一匹千里马。”

田胖子干笑了一声。

平镇及附近闻言的军士不约而同同情起马来,摊上这么个主人,什么马都够呛。

“上面换个人,保准日行千里。”

众人哄然大笑,田胖子赔笑。梁王不待见他,就因为当日他把梁王和令狐团圆看得死死的。

等他们远去,令狐团圆自言自语道:“半年过去了,看似没什么长进,就笑话说得好了些。”

四月问:“杲北是应淑妃的地盘,梁王来干吗?”

令狐团圆回过神道:“杲北不全是应淑妃的势力,至少那苏城就住着一位应家得罪不起的人物。”

四月点头。

那苏、尕苏都是俚语,意思是那个苏家啊、那个小苏啊!苏氏一族历代都是大杲的股肱之臣,替西日皇族把守着杲北门户。

两人这时候倒不着急潘微之立归了,西日玄浩刚浩浩荡荡地驻军尕苏,他得晚返才安妥。四月开始做晚饭,令狐团圆则跑到后院使劲地洗手弄干净指头。多少年不咬指甲了?犹记得儿时她练功时咬指甲,被梨迦穆严厉训斥:“咬!咬秃了指甲,就能支撑过去吗?”

令狐团圆甩了甩水花,很不讲究地在身上擦了擦手。

两人吃完简单的晚饭,潘微之还没有回来。令狐团圆取出腰带里暗藏的香囊,放到了袖管里。见她如此举动,四月就收拾起细软来,只待潘微之回来,便撤离尕苏。

北方的夏夜,夜空呈现明丽的宝蓝色,繁星璀璨仿若无数颗宝石点缀其上。两人直等到夜深,四月才听到动静,“有人来了。”

令狐团圆推门而出,小镇街道上已空无一人,只有沙沙的风声,深蓝色的苍穹令所有屋舍都多了分幽然苍凉的味道。四月走到她身旁,只站了片刻,眼力远比她强的武圣便瞧见了街道尽头模糊的人影,“不好,你回房去!”

“怎么了?”

“他受伤了……”四月已掠空而去。

令狐团圆闪进房内,惊慌之下也没忘记捏紧袖中的香囊。

四月去得快回得也快,他架着一身狼狈的潘微之回到房内,回身一脚关了房门。令狐团圆倒吸一口冷气,潘微之的衣裳多处污损,发髻散乱,而面色更惨白如纸。

“他内息紊乱,似受了不轻的内伤。”

四月将潘微之放平床上,后者仿佛很累,却耷拉着眼皮道:“我没事,城里出事了。”

“你没事就好。”令狐团圆稍宽心,潘微之自己是医师,他说没事应该无大碍,“城里发生了什么,谁伤了你?”

潘微之瞟她一眼,又飞快地收回目光。

四月叹道:“早说过你不及阿狐,阿狐扮成什么人就是什么人,你呢,即便落魄到现在这个样子,一看都是位公子。我说你是被毛贼盯上了吧,你看,连钱袋都没了!”

令狐团圆站在四月身后,藏在袖中的一手捏揉着香囊,轻声问道:“城里到底出什么事了?”

潘微之垂睑低声道来。

原来他到那苏城最大的药房采办,碰到了行家,药房掌柜断定他买的药材和辅助用品是为药熏作准备。药熏法不是寻常医师能使的,而潘微之的容貌气质更令掌柜认定,他不是名医就是名医门下。掌柜纠缠他不放,问东套西,潘微之好不容易借故脱身,掌柜竟还派人跟踪。出城后,迫于无奈的玉公子只好大打出手,他修为低弱,对方人多,因此受伤而归。

“你可知梁王为何来到杲北?我之前见到他了。”令狐团圆觉着潘微之不对劲,似在隐瞒她什么。

“梁王?”潘微之惊讶了一声。令狐团圆凝视他,他摇头道:“不,这个我不知道。”

四月也皱起眉头,令狐团圆扯了下他的衣摆,与此同时,床上的潘微之突然发难,顷刻间封点了四月的要穴。四月震惊,一来两人离得近,二来他压根没想到潘微之会对他下手。

“你不是他!”令狐团圆一连后退三步道。

“潘微之”慢条斯理地起身,大方地坐在床上,微笑着看她,“你叫阿狐?阿狐你很聪明,你什么时候瞧出我不是他的?”

令狐团圆横眉怒对,“他去哪儿了?你把他藏哪儿了?”

那人好笑道:“他是你什么人?阿狐姑娘为何这么着急?哦,我知道了,应该是你男人吧!呵呵,我再猜,需要药熏法清毒的人就是你吧?你男人待你真不错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他确实是个相貌好、性子也好的人。我前面说的可是真话,掌柜抓住他不放,他耐着性子答了半日的话。对了,他更是个聪明的男人,说了半日的话,居然全都是废话!”

四月斜视那人,心中惊骇。他是如何做到的?无论样貌、声音都与潘微之一模一样。

“你想做什么?”

那人放柔了语气,以“潘微之”温润的声音道:“我对你们只是好奇,并无恶意,若有恶意的话,我早就宰了这位大叔。阿狐姑娘,你真的很聪明,我说了那么多话,你却一句都没答我。我现在明白了,难怪你男人会看上你。”

令狐团圆默不作声,从他先前制服四月的手段来看,此人很厉害。潘微之又在他手上,她要先弄明白他的目的,再见机行事。

“我欣赏的人不多,我有兴趣的人更少,但你男人我既欣赏又非常感兴趣。请不要误会,我没有断袖分桃的癖好,我只是惊奇,而今的大杲竟出了一个年纪极轻医术又高明的医师,而我居然不知道。”令狐团圆眨了下眼睛,那人笑了,“聪明的姑娘啊,你已经明白了。”

四月听得云里雾里,明白什么?但闻令狐团圆朗声道:“那苏城主的玩笑未免开得太大了吧?”

四月骇然。

那人仰头大笑,在笑声中他以袖掩面,笑罢,他放下衣袖道:“不错,我便是那苏的苏信。”

苏信仅属于中等之姿,他挑了挑稀疏的眉,这个动作叫令狐团圆看清了藏在他左眉眉梢上的一小颗红痣。

“我可没你男人年轻俊美,我和他的共通之处,无非是我们都是医师。”苏信换回了他自己的声音,平静如水。无论容貌还是声音,都难以判定他的年龄。

四月恍然大悟,不错,苏家的先祖也出过名医,且苏家世代会医。

“但是苏城主,我不明白,你为何要把……我男人藏起来,而你假扮他来骗我们?”

“你这姑娘好生狡猾!”苏信叹道,“我就想问问他的名姓,他不说你也不说,真无趣至极!”

连四月都不信,他只为问个姓名而大费周章,令狐团圆自然更是不信。

“不过我现在知道,你们认识梁王。”苏信拍掌起身,“你们不说,我回头找梁王一问便知!”

令狐团圆看着他往门口走了几步。

苏信停下脚步,又一声叹:“你就一点儿不慌?”

令狐团圆微笑着又后退几步,道:“我不慌,我慌过头了就一点儿不慌。”

苏信凝神望着她,正色道:“你的呼吸告诉我你一直很警惕,从我进房后,你就一直站在大叔身后。”

令狐团圆回他,“你很厉害,你起初并不知道我们住在哪里,就选了夜深踉跄而来,算准了我们会出门接你。”

“你究竟是何人?”两人同时发问,而后又同时一笑。

苏信拂了拂衣袖,他借梁王的名号震不住令狐团圆,便换了法子,尖利地道:“阿狐姑娘,我要提醒你,一,你那男人还在我手里;二,你的护卫现在也在我手里;三,听你的呼吸判断你的气息,根本是个废人。”

“你就直接说,我凭什么不听你的话吧?”令狐团圆眼神烁烁地盯着他,“其实我一直在听你的话呢!”

苏信掩面而笑,他再放下衣袖,已换了一副狰狞面孔,一个满面横肉的男子粗声喝道:“你选吧,要命还是要人?”

令狐团圆开始还笑了一声,后来就再也笑不出来了。苏信不停地换脸,男女老少、妍丑凶善,配合以各种口吻、语句逼问她。

四月背对着两人,不见苏信样貌,只闻令狐团圆的倒吸声,最后听她赞道:“这技艺神乎其神!”

苏信变回原貌,他只有真正的面容才眉梢藏痣。

“这是易容术,你想学我就教你。”

“真的?”

“真的。”他很肯定地点头。

令狐团圆暗叹,威逼利诱都全了,逼的依仗强硬,诱的手段稀罕。苏信顿了顿,向她一步步走来,“你还是不肯哪!”

她只能步步后退,直退到退无可退。

苏信盯着她道:“仔细看,阿狐姑娘比起寻常美貌村姑,耐看得不是一点两点。能轻易改变自己的气质,正是学易容术的好坯子。”

令狐团圆道:“我是不是该说,多谢夸奖?”

苏信微微摇头,“你该说,不要,不要过来!”

四月运劲,可恨的是越着急就越冲不破封禁。

令狐团圆轻声问:“你是怎么留住他的?”潘微之修为不高,但不代表他好对付。

苏信已走到她面前三尺处,她竖起一掌,说时迟那时快,一捧粉末在她掌中飞散,正是她捏破了袖中的香囊。

他们三人暂停尕苏小镇,只有潘微之整日研究医药、不问生计。在半年内,四月的修为达到了武圣八级,而潘微之为了替令狐团圆解毒,竟研制出了迷毒。当日飘香阁上,桃夭布置的迷毒,潘微之已尽数解破。因令狐团圆的修为暂废,他就替她特制了一个迷毒香囊用来防身。

苏信猝不及防地躲避、屏气,可还是迟了,他吸入了一丝烟粉。

令狐团圆的目光锁定苏信,身子却贴墙挪移,往柜子方向靠近。

“这竟是……迷毒……”苏信喃喃道,“这就是迷毒!”苏信感叹。他弯腰摸到地上散落的一点儿粉末,竟送入口中品咂。

令狐团圆脑海里突然闪过一道灵光,他看上的并非潘微之的医术,而是迷毒。

苏信直起身,令狐团圆停止了挪动。

“阿狐姑娘,你以为这区区迷毒就能制住我吗?”

令狐团圆答:“分量太少,影响不大,顶多令你暂时运不了内力。”

“说得不错……”苏信绽开笑容,笑容又随即消失。已经挪到地方的令狐团圆从身后的柜子里抽出了天音剑,同样使用不了内力,持剑的令狐团圆却稳操胜券。单看她的抽剑、出剑到剑指的一系列干净利落的动作,苏信便知她剑术不凡。

“那苏城主,你该感谢我男人不是毒医,不然此刻在我面前的就是一具尸体。”

苏信优势丧失,风度却保持了下来,他莞尔一笑道:“阿狐姑娘,医师不分毒不毒医的,能诊治病患就是良医,能在诊治病患的同时还保护好自己,便是睿智的医师。可叹世间很多医师都不懂,为何他们治好的人,还会恩将仇报反咬他们一口,你家男人显然懂这个道理,你也懂……”天音剑蓝光一晃,令狐团圆逼近了他,苏信连忙抬手改口道,“慢!”

令狐团圆一旦出手便不容他以闲话拖延,不然等他自行解毒,她与四月就任他宰割了。天音剑连舞剑花,苏信连换身形,两人在狭窄的空间内无声地交手,直至苏信抓过四月挡在身前,“等等。”苏信苦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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