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一）
大唐元白情
引子：
洪度殁了，洪度殁了，这是我此生听到最难过的消息。宅居在洛阳履道老家，虚挂着河南尹闲职，早已经不问世事。如今，从刘梦得（刘禹锡）信函中的白纸黑字写得这么清晰：
乐天吾兄：西川女校书薛洪度殁于八月初三。梦得
令附上哀悼诗：《和西川李尚书伤孔雀及薛涛之什》：玉儿已逐金镮葬，翠羽先随秋草萎。唯见芙蓉含晓露，数行红泪滴清池。
年老体虚的我，已经承受不起这接二连三的哀讯了。去年七月，微之老弟在武昌任上鹤驾归西，我已经耗尽心血为微之写下墓志铭。而如今，手已经握不住紫毫，文思也已经停滞。洪度啊洪度，你这一生，终究与微之纠缠在一起，在微之殁后一年你也随之离去。此番情景，叫人怎不伤心！洪度啊洪度，我曾经给你写过那么多信函，此刻，却无法再为你写一首吊亡之诗。乐天老矣，乐天老矣！大唐的芙蓉花，已经凋落了。大唐的孔雀鸟，已经飞走了。
第一节紫薇花郎
我和微之的相识，缘自人生中那场重要的考试。
贞元十九年，我来到长安参加吏部科考试，遇上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元稹元微之。微之与我在借住在华阳寺备考，那年二十四岁的微之老弟与三十二岁的我同登吏部书判拔萃科，并同时入秘书省任校书郎，从此我们成为了生死不渝的好友。微之老弟出身门第不高。只有入仕以后，才有结婚高门的资本。如今作了校书郎，正值风华正茂，才华横溢，自然就把终身大事提上了日程。
和微之不同，大历七年正月，我出生在河南府新郑一个世敦儒业的家庭。不久，家乡便发生了战事。藩镇李正己割据河南十余州，战火烧得民不聊生。二岁时，任巩县县令的祖父卒于长安，紧接祖母也病故。家父白季庚先由宋州司户参军授徐州彭城县县令，一年后因家父与徐州刺史李洧坚守徐州有功，升任徐州别驾。为躲避徐州战乱，家父把全家送往宿州符离安居，才得以和兄长幼文、幼弟行简度过了孩童时光。在这里有我的初恋湘灵，一个比我小四岁的邻家女子，聪慧可爱，成为我青梅竹马的伙伴。这次我终于等第有了职位，指望着得母亲应允迎娶湘灵。
微之的结发之妻是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幼女韦丛。岳父韦夏卿一眼相中了才学出众、相貌俊朗的微之。韦老伯赴东都洛阳上任，对“谢公最小偏怜女”韦丛割舍不下，于是让微之夫妇一同侍从同赴洛阳，夫妇就住在东都洛阳履信坊韦宅。微之有岳父抬爱，又有贤妻相佐，前程一片光明。可是，谁曾想到，情场梅开几度春，宦海沉浮几十载，微之竟会起起落落过一生。
回忆起多年前，我与微之同任秘书省校书郎。我在丝纶阁中值班，周围一片寂静只听到钟鼓楼上刻漏的滴水声，时间过得太慢了。微之因为东川节度使严砾的案子被放任到蜀中作为监察御史，在这黄昏的寂寞中，没有了微之一起值班，我一个人孤独地坐着，谁来和我作伴呢？惟独紫薇花和我这个紫微郎寂然相对，只好寂寞的写下：
丝纶阁下文书静，钟鼓楼中刻漏长。
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微郎。
因为思念微之，在长安与好友一同到曲江、慈恩寺踏青，又到李十一家饮酒。席上因无比想念远去蜀中东川的微之，思忖着这时候微之应该到达陕西的梁州，便写下了《同李十一醉忆元九》：
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
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
没想到微之此时正在梁州，也正梦见了我在曲江和慈恩寺游历，后来，微之给我的信函中有篇《使东川梁州梦》：
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院游。
亭吏呼人排去马，所惊身在古梁州。
行简吾弟一算，就是微之与我写诗发生在同一天，行简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怎么在同一天，我们玩儿的那一天微之正好做梦跟我们一起玩儿，双方还都写了诗。所以行简就写了一篇文章叫《三梦记》，三个梦其中一个是这个梦记载这一段事情。
没想到微之这一去蜀中西川，竟然遇到了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人，西川女校书薛涛薛洪度！早就听闻在南康郡王韦皋将军镇守西川期间，出了一位名满蜀中的校书，写下“乱猿啼处访高唐，路入烟霞草木香”的才女薛涛。我又是羡慕又是担心。这边韦丛夫人在京城正在病中，那边微之却在蜀中掉入了绯红旋涡之中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美女时常有，才女真难求。虽然我至今没有缘分见到洪度校书，但已经艳羡之至啊。难怪这几个月，微之都鲜少与我书信往来了。微之啊微之，你是如此幸运，竟被派到才女所在的蜀中去公干了。
可我哪有微之这等幸运，能遇到良丈与贤妻，还有薛涛这等才女。想曾经，也在诗歌中这样赞美我秀外慧中的湘灵：
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莲。
何处闲教鹦鹉语，碧纱窗下绣床前。
只可惜家母嫌弃湘灵出身寒微，坚决不能接受湘灵。为此，我虽然等第有官职，也只能坚持不婚娶，等待母亲的回心转意，这种痛苦也只有写进《长相思》诗中：
九月西风兴，月冷霜华凝。思君秋夜长，一夜魂九升。二月东风来，草坼花心开。思君春日迟，一日肠九回。妾住洛桥北，君住洛桥南。十五即相识，今年二十三。有如女萝草，生在松之侧。蔓短枝苦高，萦回上不得。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呆在没有微之的长安城实在是无聊，我也借机游历到家乡徐州。受到节度使张愔的盛情款待，与张愔的爱妓关盼盼曾有过一面之缘。这位关盼盼真是有才有貌啊，能跳杨贵妃会跳的《霓裳羽衣曲》。可惜名花有主，不如微之与你美人有缘分，只好写得：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对于盼盼的才貌我只有其艳羡的份儿和无法表白的失落。我哪有元微之的好运气，得遇蜀中一等一才女的校书。与微之相比，我只有艳羡的份儿。
第二节江州司马
微之从蜀中作为监察御史返回长安，无限唏嘘的与我谈到在东川梓州遇见的薛涛女校书。
“乐天兄，微之可惜晚生了十一春，不然真是上天的恩赐啊。你都不知道洪度有多么完美。”微之举杯与我叹息到。
“微之老弟，年龄不是问题，你与洪度真是才学相当啊。老天爷待你不薄，这趟去东川监察，你收获不小啊。”我举杯劝慰道。
“乐天兄，眼下我有岳父同住，柔之也还尸骨未寒，怎能提迎娶之事。唉，生不逢时啊。”微之连连叹息啊。
“微之，事在人为，待等时机，千万不要错过老天爷对你的眷顾。为兄我只有艳羡的份儿。”我举杯又劝慰道。
微之给我看洪度校书写的诗句，真是才华绝世、聪慧秀逸的一位才女啊，文思不在元白之下，才情亦是女中翘楚。微之老弟微之老弟啊，此刻心里只想把洪度接来长安，可惜岳父大人绝对不会同意。大了十一岁的年龄差距，还有岳父那高大的门第观念。作为依靠岳父生活的微之，内心再涌动，也只待能等待时机。
令人嗟叹的是微之夫人茂之天命不长，竟然在微之返回长安途中撒手人寰。可怜竟没有见到微之最后一面。因家中还有幼女保子需要抚育，岳父韦夏卿的老友谏议大夫李景检即刻做媒，把自己远在江陵的表妹安仙嫔作为微之的妾室。微之都没有与安氏见过面，但是，刚失去韦公最喜爱的幼女，怎么能忤逆老丈人和老丈人朋友李大夫的美意，也只能接受这位素未谋面的安氏作为小妾了。反正是小妾，娶来先管好孩子和管理家事。
冥冥之中微之与安氏有缘。由于不计后果，微之回长安途中在罗敷水驿得罪了宪宗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宦官仇士良，宪宗皇帝竟然把微之贬去江陵作为士曹参军。我们二人为官场的不清不白写了大量讽喻诗。我的代表作是《秦中吟》十首和《新乐府》五十首，这些诗使权贵切齿和扼腕。加上去蜀中办理东川节度使严砾的案子得罪了不少人，还得罪了房玄龄的孙子房式，微之和我怎会不遭到贬谪。
微之这一贬谪到江陵，与蜀中的女校书洪度真是情深缘浅啊。后来竟然听微之来信说，洪度女校书不远千里去江陵探视他，还为母亲亡故正在守孝中的我寄来了慰问的银钱。微之啊微之，你就这等好运，遇到对你如此痴情的女子。不仅对你情深意切，还爱屋及乌关心时运不济的乐天我。我不仅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女校书洪度萌生好感，情愿为你们鸿雁传书当和事老。
元和十年，宰相武元衡和御史中丞裴度遭人暗杀，元衡相国当场身死，裴度中丞受了重伤。对如此大事，当时掌权的宦官集团和旧官僚集团居然保持镇静，不急于处理。我十分气愤，便上书力主严缉凶手以肃法纪。可是那些掌权者非但不褒奖他热心国事，反而说他是东宫官，抢在谏官之前议论朝政是一种僭越行为。于是我被再贬谪为州刺史。此时又有人说我母亲是看花的时候掉到井里死的，我写赏花的诗和关于井的诗，有伤孝道，品行不配治郡，于是被远贬到更远的江州做司马。微之听闻我被贬江州，惊讶不已，悲愤的写下诗句：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贬官江州给我以沉重的打击，在此时微之也被贬通州。通州气候潮湿温润，身患疟疾的微之给我书信中写道：
远信入门先有泪，妻惊女哭问何如。
寻常不省曾如此，应是江州司马书。
和微之宦海沉浮，却不忘诗人的本心。我在愤懑中写下《琵琶行》“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微之也写下《连昌宫词》，互相倾诉烦恼。没有料想的是，微之到了通州，很快遇到生命中的第二春，涪州刺史之女裴淑。听说是山南节度使做的大媒人，兴许这位裴淑夫人才学不浅，与洪度颇有几分相似。微之身处逆境，望梅止喝，也只能坦然接受俗世中最稳妥的姻缘。
第三节杭州刺史
元和十五年，宪宗皇帝薨逝在长安，穆宗皇帝继位。穆宗爱微之和我的才华，把我们又都召回了长安。微之竟然一日之内连升三级，这样的提升令人艳羡至极。
等到微之拜相，我便召集一圈朋友前往饮酒祝贺。即席之上，一群人解下腰间元微之的绯鱼带，众人抚摸和传阅，大家都为微之喝得晕晕乎乎，微之自己也是痛饮释怀。多少年的压抑终于得到了释放，微之需要这样的荣宠和众人瞩目，需要君上的赏识和厚爱。不然活得太不痛快！历经了十数年的宦海沉浮，终于登上了权力的巅峰。虽然来得有点晚，但是必须痛快释放出来！
当日宴席之上，微之在大醉之时，还与朝中牛李党争的李党领袖李德裕等人互扯衣袖，贺赞蜀中女校书薛涛的出众才艺：
“洪度诗文奇才，笔力俊朗，认识洪度实乃元某之幸事。”微之酒后释然，终于大方的谈到与洪度的情缘。
众人哄笑到：“原来元丞相心中不曾忘记西川的女校书，何不遣人接校书来长安叙旧”。
微之答曰；“洪度怕是忘记了我元某吧，屡遭贬谪，十数年不得升迁，元某老矣！”众人皆哈哈大笑。
可不久就出了桩轰动一时科考舞弊案。长庆元年是礼部侍郎钱徽主持进士科举考试，考官是杨汝士。，宰相段文昌颇为不满张榜结果，上了一道措辞激烈的奏折给穆宗皇帝，弹劾主考官钱徽，抗议当年春天公布的前一年冬天科举考试结果中所录名单非富即贵，营私舞弊。此事一出，朝野上下一片震惊，四处沸沸扬扬。穆宗皇帝为此询问李德裕、元稹和李绅三位翰林学士的看法，李德裕和李宗闵是死对头，元稹曾因和李宗闵争官产生了矛盾，而李绅更是利益受损者，遂异口同声的说道：“确实如段文昌所言。”穆宗特地下昭，斥责主考官，并昭告天下。于是，这年的科考舞弊案也就这么定性了。那么，既然是科考舞弊案，则主考官钱徽便难辞其咎，首当其冲要承担主要罪责。
元微之不听我劝阻写了文告《戒励风俗德音》。文章矛头直指结党营私的时政，一逞快意，却得罪了朝堂一帮官宦，最终也难逃被再次贬谪的厄运。不久即从翰林承旨学士降为工部侍郎，拜相仅三个月，又被贬为同州刺史，浙东观察使。
鉴于朝中很乱，争权夺利兼明争暗斗。于是我想避而朝中是非之地，极力请求朝廷外放。不久就被任命为杭州刺史。在杭州任职期间，见杭州一带的农田经常受到旱灾威胁，官吏们却不肯利用西湖水灌田，就排除重重阻力和非议，发动民工加高湖堤，修筑堤坝水闸，增加了湖水容量，解决了钱塘、盐官之间数十万亩农田的灌溉问题。在任上还规定，西湖的大小水闸、斗门在不灌溉农田时，要及时封闭；发现有漏水之处，要及时修补。我还组织群众重新浚治了大历年间杭州刺史李泌在钱塘门、涌金门一带开凿的六口井，改善了居民的用水条件。为官一任，造福百姓是我这一生的想法。
此时，微之也被贬为越州刺史，离我如此之近。可是微之已经不是早先只知谏言的微之了，年近半百的他，也放任了自己。在越州遇上一位才艺双绝的伶人刘采春。本来准备接洪度来杭州和越州游玩的我，不得不写信给因为制薛涛纸笺名满天的洪度校书。洪度啊洪度，蛾眉山势接云霓，欲逐刘郎北路迷。若似剡中容易到，春风犹隔武陵溪。你那么才华横溢，心里只有微之。可惜微之宦海沉浮，心中也许已经不把儿女心事放在心间，一面针砭朝政和关心百姓疾苦，一面及时行乐做为寄托了。
第四节洛阳幽居
宦海沉浮，惯看秋风。幽居洛阳，更是想念微之，想念曾经在杭州的日子。满含着回忆杭州的往昔，写下《忆江南》三首。
其一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其二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其三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思念杭州，更思念微之。与微之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洛阳。离别时，微之动容的写下了《过东都别乐天二首》：
君应怪我留连久，我欲与君辞别难。
白头徒侣渐稀少，明日恐君无此欢。
自识君来三度别，这回白尽老髭须。
恋君不去君须会，知得后回相见无。
没想到“知得后回相见无”竟然一语成谶。不久之后，微之竟病逝在武昌任上，年仅五十有三。在这以后，对微之痛彻心扉的思念未曾断绝。
微之离世九年后，我在梦中又梦到微之，泪目之下提笔写到：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草树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尾声：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和元微之就是这样的一对至交好友，两人相识三十余载，志同道合，惺惺相惜。来往通信一千八百多封，互赠诗篇接近一千篇。我羡慕与微之和洪度的两情缱绻，也叹息两人终究不能鸳梦重温。倘若洪度泉下有知，她应该原谅微之，毕竟曾经有缘相遇过，毕竟曾经真心对待过。洪度是才名赫赫的女校书，与十一人西川节度使有交往，没有后来者可与洪度女校书相提并论。微之和洪度，都应该为彼此的相遇相知感到庆幸。正如我诗中所写“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作为才思过人的诗人，微之和洪度都没有错过人间的春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