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节孔雀飞
入得夏来,天气益发炎热,许久没有走下这吟诗楼,身子骨也
大不如从前。人老了,越来越容易想起从前的事情。
这日,春杏不知从何处翻到了我的一方砚台,大声问道:
“姨母,这方砚台可否给春杏用来研墨写字用”。
我颤颤巍巍走过去,老眼昏花,依稀还看得清上面有松枝与仙鹤,应该是尘封了二十二年的那方松鹤砚。
“春杏,不许用姨母的这方砚台,小丫头也不太懂事了”。墨砚一眼瞅到这方砚台为当年微之松我的旧物,是我内心的伤痛。
“用吧,用吧,姨母老了,也用不上了”。我想,春杏没有经历过我的坎坷,怎会知晓其中的秘密。她大概觉着新鲜,想用一下这方看起来硕大的砚台。
恰在此时,楼外有信差高喊:“有薛校书急件,有薛校书急件。”这样急切,这样语调,令我惴惴不安,肯定出了什么大事。
春杏蹭蹭跑下楼,我哆哆嗦嗦撕开信封上的封泥,一行字跳跃出来,令我无法相信:
“洪度:微之已于七月二十二日殁于武昌任上。乐天”
信内付《祭微之文》:“既有今别,宁无后期?公虽不归,我应继往。安有形去而影在,皮亡而毛存者乎?”
我手上一抖,纸片飘落在地。墨砚赶紧拾起,读到纸上文字,扶住我,悲声道:“小姐节哀,小姐节哀,人死不能复生,往日的恩怨也总算结清了”。我哇的一声哭出来,“微之,微之,你也太不讲道理了,为什么要走在我前面,为什么?”言罢,伏身在楼边哭泣起来。
“元微之,白乐天,你们都不许在我前面走,让我为你们守灵和焚香!”我大声吼了一声,说罢,便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睡了好几日,方才醒了过来。这一觉,睡得好沉好沉,梦中有爹爹、母亲,还有数不清的怪事,眼睛睁开之时,是诗韵、墨砚和春杏,她们全守着我,见我睁开了眼睛,诗韵第一个大哭了起来:
“小姐,我的傻小姐啊,你何苦这样作践自己,不值得啊。”诗韵扶住我的肩头,眼泪入如珍珠般淌落下来。
“小姐苦了一辈子,为了这位元大人。小姐也守了一辈子,为了这位元大人。现如今,元大人先走了,小姐更应该珍重自身,不要再苦着自己,压抑着自己了。”诗韵最读懂我的心,几十年的主仆,已经是最亲的亲人。
“诗韵,你帮我为元大人写个牌位,去吧”。我没有一丝力气,眼神也呆滞着。没有想到,比我年轻了十一岁的微之会走到我前面,让我为他流泪伤心。
“姨母,春杏好害怕呀。姨母,为了春杏,你吃点东西吧。”春杏端着一碗酒酿,想喂我一口。
“傻孩子,姨母不会走,姨母还有你呢”。我把小姑娘搂入怀中,抚摸着她的头。春杏让我感到,我还切切实实活在这个人世间。
“小姐,我们去买些香烛果品,供奉元大人。”墨砚也哽咽到。
夜幕降临,我缓缓起身独自焚香,脱下道袍,换上了初见微之的那套裙衫,内着青碧色襦裙,上绣满浅粉的芙蓉花朵,外着银白色长袖襦衣,肉粉色泥金长帔搭在肩上,明丽动人且不过分。这样的妆容正是我第一次应该出现在监察御史元大人面前应该有的模样,“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而今芙蓉已老,斯人驾鹤,对着微之的灵位,喃喃的自言自语到:
“微之,你竟走了,也不和我说一声。我们认识了大半生,你走了却连个告别的话也没有。你可曾后悔过,你误了我的终身,害我想念了一辈子。你怎么不说话呀啊”。
我痴痴的坐在微之灵位,想着他宦海沉浮的一生。初贬江陵,
二贬通州,三贬同州,四贬武昌。在贬谪武昌路上,为安慰家人还曾写诗到:
穷冬到乡国,正岁别京华。
自恨风尘眼,常看远地花。
碧幢还照曜,红粉莫咨嗟。
嫁得浮云婿,相随即是家。
个性耿直的微之,在宦海中被贬谪磨去了心性,最后离去在贬谪路上。最后一贬,被迫出为检校户部尚书,兼鄂州刺史、御史大夫、武昌军节度使。七月二十二日暴病,一日后便在镇署去世。
在武昌任上为岳州爆发山洪,良田房屋损毁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且伤亡极多,微之上奏朝廷,请求开仓放粮,免除赋税,并亲自巡视灾区,查看灾情。看到灾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微之心急如焚曾奋力疾书到:
自叹生涯看转烛,更悲商旅哭沉财。
樯乌斗折头仓掉,水狗斜倾尾缆开。
在昔讵惭横海志,此时甘乏济川才。
历阳旧事曾为鳖,鲧穴相传有化能。
虽然死后追赠尚书右仆射,与你情深义重的白乐天肯定为你撰写了墓志,可微之这一生,终究还是不圆满,上天辜负了他满身的才华。
我坐在微之灵位前,往昔的一幕幕,清晰的印在脑海。梓州初会、月下盟誓、同心莲叶、江边饯别,江陵重逢……,生命中最炙热的情怀全部都给了你,如今你赫然离去,我心中的火焰也彻底熄灭了,活着连个去想念去怨恨的人都没有了。你曾经写下的那些诗词,虽然我读过多遍,却最记得你写的《赠薛涛》。
锦江滑腻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
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
纷纷辞客多停笔,个个公卿欲梦刀。
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没有了你,还有什么文君,再也不会欲梦刀。我与你有缘无分,相遇是三十一岁的你正是男人的风华岁月,而我即便风韵绰约,毕竟大了你十一岁。乐籍出身的我,始终无能拂去风尘,对你的仕途恐只有负作用,对于这些,今夜我想明白了,也并不后悔,更是坦然。当初就惊叹一见元稹误三生,如今你离去了,我再无可被误可以想的人了,我老了,老了,老了!
外人皆谓我为大唐孔雀,微之啊微之,你还记得我初见之时,我在髻发上别上了一只金孔雀步摇。今夜,孔雀步摇还在,可是孔雀却想要飞走了,我的灵魂已经出窍,飞向了千里之外。
尾声墓志铭
大和六年夏秋之交,一代才女薛涛在元微之殁后不到一年,在吟
诗楼溘然长逝,享年六十三岁。
大和六年冬,段文昌复为西川节度使,接替李德裕任期,李德裕
入长安为兵部尚书。是夜,段文昌拜会李德裕,李德裕面有凄清之容:
“洪度校书病重时曾托我转交一物给大人,现物归原主”。
“是嫦娥镜,哦,洪度可有遗言”。段文昌心头一颤,自西川一别,
两人错过了见面。睹物思人,倍感凄冷。年少时的情怀,不曾忘却,
洪度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而今旧物呈现在眼前,不由得段文昌百感
交集。
“我等皆为洪度撰写了悼唁诗词,段兄可否为洪度撰写墓志铭和
墓碑,方不负嫦娥镜之缘。”李德裕声音低沉,言词恳切。
因为名满天下的西川第一才女薛洪度仙逝,李德裕撰写了《伤孔
雀及薛涛》,刘禹锡做了《和西川李尚书伤孔雀及薛涛之什》,诗云:“玉
儿已逐金环葬,翠羽先随秋草萎。唯见芙蓉含晓露,数行红泪滴清池”。
白居易、王建、令狐楚等人也有信函吊唁。薛洪度让牛李党争的两派,
都放下了心中的隔阂与争斗,为西川女才子的离去扼腕叹息。这个女
人,是大唐的孔雀,西川的芙蓉,让无数人为她倾倒与折服。
曾为宰相、现任西川节度使的翰林学士段文昌到任成都后,亲自
为撰写了薛涛墓志铭和墓碑,上书:西川女校书薛洪度之墓。薛涛当
含笑九泉,化作芙蓉花守候在西川大地,西川的锦绣山川才是女校书
万古长存的安身之所。薛涛留下的红笺与诗作,她的傲骨品性,他的
人生传奇,更待后人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