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封三十五年的夏季格外炎热,纵然这时已经日暮西斜,燥热的气息却没有减弱半分。
位于平国丰州济水城郊外的松霜苑,却有着一丝难得的清凉。
松霜苑是一座学堂,这里占地面积并不大,但胜在简约精致,房舍学堂俨然,古色沉香。
头一天来这里上课的陈四修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他看着那位也是头一天来这里授课的先生,眼皮越来越沉重,先生端坐的身姿在他眼中泛着重影。
坐在他身后的书童看着陈四修小鸡啄米似的脑袋,忍不住摇了摇头,伸出手指戳在了陈四修的腰眼上。
“老爷和夫人让你好好跟着先生修学,不可怠惰。”书童悄声道。
陈四修稍微清醒,侧头对着书童小声嘀咕道:
“这里太舒服了。”
陈四修揉了揉眼睛,抬头看向那位正在给学子们授课的中年文士,文士身着青袍面容略显憔悴。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世间生灵千姿百态不可尽述。浩瀚宇宙中,万族以各自的天性相互竞争,其中我们人族以天赋的无双灵智,被称为智慧一族。
但天尚有所缺,何况乎人?我人族拥有无双灵智,却天生体质经脉孱弱无法修行,所以我人族常被各族以武力相欺。”
那文士拿起自己随身携带的葫芦摇了摇,叹息道:
“正如怀抱明珠行于夜路招人觊觎,可悲可叹啊。”
随后他把葫芦口塞进了嘴里。
这时,一道稚嫩的童声在课堂上清脆的响起:
“先生说错了,我人族是可以修行的!我听我爹说过,如今只算我平国的修行之士就不下于二十万,只是都在各自宗门修行,很少见到罢了!”
文士抬眼看去,只见一个梳着丱发的可爱女童,此时正双手撑着课桌反驳他。
她是这里最小的学生,只有九岁,但因为家学渊源,论聪慧学识她超过这里的大部分学子。
此刻那女童正努力踮起脚尖,想让自己站的更高像个大人。她身后的小丫鬟正悄悄扯弄她的衣摆,想让她赶紧坐下来。
那女童挥手打掉了丫鬟的小手,略带怒气的对那中年文士道:
“先生莫要觉得我们年少无知,先生所谓的万族听都没听过,这神州大陆自古就由我人族主宰,先生莫要拿书斋里的话本来诓骗我们。”
此刻满堂学子对女童的驳斥有些讶异,学堂靠左的位置,正在迷糊眼的陈四修也被惊醒,他看着那女童的英姿,对身后的书童小声嘀咕道:
“有胆,少爷我喜欢!”
那中年文士也不恼,把葫芦嘴从自己的嘴上拔了下来,对着女童诚恳的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还真是从一册话本上看到的。”
那女童显然没想到先生会回答的如此直白,一时有些发愣,课堂上响起窃窃私笑。
随后那中年文士又对女童说道:
“那话本是我的老师交给我的,起初我也和你这幼童一样对它充满了怀疑,直到不久前,我亲眼见到书上描绘的海族,我才愿意改变对它的看法。”
“海族!?”
课堂上响起一片惊呼,学生们兴奋的问道:
“可是人祖盘古力劈南海无底鸿沟,被驱逐到海之尽头的海族?”
那中年文士也不回答,只是认真注视着女童,静待对方反应。
那女童对这番回答将信将疑,世人仅凭口口相传得知,千百年前人族以部落聚集生存在神州大陆,那时神州周围海域中,的确生存着海之一族,只是当时两族相处并不融洽。
于是人祖盘古挥斧划出无底鸿沟为界,将海族全部驱逐到了海之尽头,人族自此才能安静的繁衍生息。
可这些对他们这些孩子来说只是神话而已。
女童有些动摇,这不是她相信了中年文士的话,而是冲动过后才想起了家人的嘱咐,来听这堂课前家人都嘱咐过她,让她一定要尊敬这位新来的先生,不可冲撞。
但她此刻还是选择了坚持自己的意见:
“那只是千百年前的神话故事,海族一说虽然举世流传,但从未有人亲眼见过,海之尽头不知道有多远,先生所见的只怕是兴风作浪的海怪而已。”
她越来越觉得这位先生是把她们当做小孩,所谓的宣课讲学只是在说着一切不找边际的故事敷衍。
虽然她的确是个小孩,但她自己并不这么觉得。
那中年文士见女童还是不依不饶,遂端正身子放下葫芦,诚恳的说道:
“我的确在东海见到了海族,不是海怪,不论你信与不信。”
随后他似乎是陷入了回想,语气变的有些缥缈:
“我曾经和无数前辈一样,云游四海遍寻无底鸿沟的位置,但终究也和无数前辈一样,一无所获。
就在不久前,我在东海失望而归的途中,却意外的见到了一位受伤的海族,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跨过无底鸿沟那道天堑来到我人族海域的,我想去追逐她问个清楚,但她发现了我以后就潜进了大海深处,只一瞬间便失去了她的踪迹。”
少年学子们痴痴的听着文士的东海偶遇海族游记,又为自己听到了一个离奇的故事而感到兴奋。
陈四修用手肘捅了捅书童的肚子悄声说道:
“难道这世上真的有海族?”
书童揉了揉肚子无奈的低声回到:
“都是假的,这世上哪有什么海族,这些事听听就得了。”
这时候那中年文士回过神来,见那女童仍然倔强的支撑着站在那里,遂认真道:
“我没有骗你,你如果还是不相信,我下次出海可以带上你。”
女童在那中年文士诚恳的目光注视下逐渐妥协,顺着丫鬟的拉扯坐了下来。
学子们却还意犹未尽,正回味间,突然听那中年文士对女童问道:
“你想看那册话本吗?如果你愿意跟我走,我可以把它给你。”
满堂学子神情古怪了起来,满脸错愕,有些烈性儿内心已经在挣扎,到底要不要出手拳打这位怪叔叔?
那女童对先生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见同堂学子们正对她挤眉弄眼,小脸涨红的就要起身拒绝。
这时,堂外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打断了她:
“难得你王步阳有心收徒,这可是婵儿的福气。”
众人回首,只见一袭天蓝色长袍的修长身影立在堂门,那人双手背在身后,悠闲的从课堂外踱步进来,头上的白玉镂空冠为他儒雅的气质更增一分温润。
他先是对着堂上的王步阳行礼,王步阳起身,双手扶正自己的白玉镂空冠后欠身回礼。
来人轻笑着对王步阳说道:
“步阳兄也动了收徒的念头?”
“应你之邀前来宣课,见你学子满堂一时有些羡慕,又对此女颇感投缘,于是动了收徒的念头,还请公胜莫要觉得我抢了你的弟子就好。”王步阳诚恳道。
来人正是松霜苑的山长温公胜。
温公胜对王步阳摆摆手,回头对着女童道:
“步阳兄这一门历代单传,如今愿意收你为徒,认你做道统传人,婵儿,可别错过这天大的机缘啊。”
那被唤作婵儿的女童在他鼓励目光下神思逐渐清明,脑海中念头飞转,随后态度一变,站起身来恭敬的对着王步阳行礼道:
“小女夏伏婵承蒙先生错爱,只是拜师一事重大,烦请先生允许小女回家告知父母后再行定夺。”
温公胜微笑着回头看向王步阳。
“不急,理当如此。”王步阳并不失望。
随后温公胜对学子们道:
“今日课时已毕,都回家去吧”
学子们起身收拾完毕后行礼告别,王步阳对夏伏婵交代到:
“我还会在这里待上一个月。”
夏伏婵乖巧的行礼应答。
待所有人都离开后,王步阳对温公胜说道:
“此女天赋之高你应该知道,你真的舍得交给我?”
温公胜笑道:“步阳兄一脉单传,好不容易找到一位称心投缘的弟子传承道统,小弟是衷心为步阳兄高兴。至于修行在何家,呵,既然都是灵修,又何必分家呢。”
“可我是夏国人。”
“步阳兄与我相交多年,难道背着我做过有损平国之事?”
“没有。”
“既然如此,我相信你的徒弟也不会,对吗?”
“这是自然。”
温公胜笑而不语。
王步阳看着温公胜和煦的面容,半晌后叹息道:
“公胜好心境,吾自愧不如。”
温公胜也未过多谦虚,他转过头看着还未走远的学子们的背影说道:
“步阳兄应该发现,这学子中还有一个好苗子,他是今天才入的我松霜苑。”
“夏伏婵的天资比他高,也更适合我这一门的修行,相比较,他更适合修行力宗。”王步阳显然知道温公胜说的是谁。
“是啊,我也在犹豫,此子若是入我门下可能小有所成,但以他灵修的资质也就仅仅止于小有所成了。”温公胜有些可惜道。
“我等不敢误人子弟。”
“且看他自己的机缘吧。”
温公胜说完后拱手告别,走向别院。
王步阳见课堂中已空无一人,于是抬手随意的挥了挥,课堂中的凉意陡然消散,空气顿时燥热了几分。
随后他把葫芦挂在腰间,缓步走向了自己的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