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承将端着的那碗清水交给平刘氏的兄长，让他去将平刘氏救醒。平刘氏的兄长忙回头招呼门口一位壮实的中年妇女进来，二人走到平刘氏跟前，蹲身下去。那妇女伸左胳膊穿过平刘氏的后颈，将她的头部环抱在怀，右手拇指用力掐按平刘氏的人中，平刘氏的兄长则撬开她的牙关，端碗往里灌水。一碗清水洋洋洒洒，流了一大半在平刘氏的下胲和前襟上，另一小半勉勉强强地入了平刘氏的喉咙。
平刘氏螓首挣动，轻咳二声，双眼微睁，悠悠醒来。
那妇女见状，忙小心翼翼地把平刘氏扶起来，搀她到旁边一张圈椅上坐下。
平刘氏脸色苍白，眉头紧蹙，双眼似睁还闭，斜靠着椅背，微微喘息，一付娇怯怯弱兮兮，见之犹怜的样子。
那妇女紧紧攥着平刘氏的胳膊，神色关切。平刘氏的兄长则将头扭在一边，似乎不忍卒看，禁不住长叹了一声。
陈东填完了验尸报告，交给汪里正。汪里正仔仔细细地看过一遍，点点头，拿过陈东手中的笔，画押签名。
汪里正又将验尸报告和毛笔递给了董承，坐回椅上，脸色颇为沮丧。
在他的辖区里出了一桩杀人命案，他想到后续不停地要应付办案官差的麻烦，顿时头大于斗，心里直叹流年不利，晦气临身，该着自己倒霉。
董承看过了验尸报告，也在上面签了字画了押。
然后，他向平刘氏走过去，把验尸报告递到她的面前，说道:“平氏刘娥，这是你丈夫尸体的检验结果，你若是识字，唔，你应该识字，好好看一下吧，如没有错的话，就签字画押。”
平刘氏螓首轻点，左手微抬，接过验尸报告，扫了一眼，右手拿过毛笔在自己的名字上画了一圈。
平掌柜站在他兄弟尸身之侧，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如怒目金刚状紧盯着平刘氏。他见平刘氏在验尸报告上落笔圈押，目眦尽裂，恨不得一口活吞了她似的。
董承收回验尸报告和笔，转身问陈大使道:“陈大人，平氏刘娥丈夫平渊验尸具结，你可否以见证人的身份签押!”
陈大使正襟端坐，面色木然，好似神游天外，听见董承的询问，瞥了一眼董承，漠然地摇了摇头。
董承转头问郭凡道:“郭班头，平记木器傢俱店老板平渊被人用铁钉刺脑所杀害，现已验尸具结，请问你还有什么要讯问的吗?”
董承一本正经地说着公式腔调。此言一出，屋里屋外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郭凡身上。偌大的厅屋里，刹时间万籁俱寂，落针可闻，似乎空气也凝固了，停止了流动。
郭凡呵呵一笑道:“平渊老板死于谋杀，县署府署二级的仵作均已验尸具结，汪里正董捕头和死者其妻平刘氏也已签押，平渊老板被人杀害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郭某乃秀山捕头，只是来帮平掌柜忙的，这是谋杀大案，审讯判案是刑法二曹公房大人们的事，郭某岂能越俎代庖，董捕头，待我风五哥和小六哥将平家所有男女仆佣唤来，你是广川县署捕头，该你的差，按程序办就是了。”
“好!”董承说道。
他将验尸文书收入怀里，甩着手中毛笔，走回原来的椅子，等待风五、江六押人回来。
平家的男主人，平渊昨夜在家被人谋杀，死在铁钉之下，官府验尸无误，作为妻子平氏刘娥，以及平家所有男女仆人，无一例外，自然要被押上公堂，交由刑法二曹衙门审个水落石出，以厘清罪行，从而将凶手绳之以法。
平刘氏一旦以杀人嫌犯身份上堂受审，又是妻杀夫的故事，不用一日必将轰动全府上下，届时广川府卖药的刘家可就名声扫地，臭了大街，非但生意会大大的受影响，而且刘家儿女再想嫁娶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怕是十分困难了。
鉴于此，刘氏兄长及所有的亲友，此时，人人脸色嗒然若丧，哀声一片。
倒是平氏刘娥画押之后，精神恢复了一些，脸上有了一丝的血色。她慢慢坐直了身体，双眼上望，盯着头顶的一道横梁，不知在想些什么。
郭凡佇立大厅中央，心中思绪在剧烈翻滚，他不停地在推理和分析着平氏刘娥杀夫的理由和动机，苦思冥想。到底是何原因促使刘娥这么一位娇弱的女子，不惜使用如此残忍阴狠的手段杀了自己的丈夫，他百思不得其解。
忽然，门口响起了江六的大嗓门，他喝道:“各位让一让，让一让!”
拥在门口的刘氏亲友在江六的喝声下一阵忙乱，纷纷往两边躲闪，让出一条道来。七八位腰系白布的仆妇丫环男佣小厮，神情惶恐不安地被江六押着，鱼贯地穿过人群，一个个拖着步子，跨进厅堂。然后七人挤站在一堆，人人低了头，诚惶诚恐。
郭凡抬眼一扫，没有看见风五，微微皱起了眉头。
江六朝董承和郭凡拱拱手，说道:“董捕头，班头，我风五哥同平掌柜的二个伙计在守门，平家共有男女佣仆八人，身份逐一确认过了，除了一个小厮，叫川儿的外，其余的都在这里了，据小厮流儿讲，那川儿约在二刻钟之前，急急慌慌地出门走了，风五哥追出去向巷子里的左邻右舍查问，有三户人家都说看见一位穿灰色衣袍，系着白布条的年轻人从平宅门里出来，神色匆匆，着急忙慌地向广元大街方向跑过去了。”
小厮川儿从平家逃走了?
这一消息被江六当众宣布出来，瞬间惊呆了所有的人。而且当众人反应过来时，忽然发现这小厮逃走的时间，正是陈东验尸发现平渊头顶上出现铁钉，确认他被害的时候。
于是，嗡的一声，门口的刘氏亲友们如同一群马蜂出巢，七嘴八舌，纷纷猜测议论起来。
经过短暂的惊愕之后，董承皱起了眉头，心里没来由地一阵烦恼。
在案情明确，抓人归案的当口，平家突然跑了一个仆人，不得不让人陡生疑问。这位小厮为何逃跑，难道他是凶手主犯，或者是个帮凶从犯，在真相大白之际，罪行马上暴露，大难即将临头，他立即溜之大吉。不然，何以如此?
逃了的小厮是一定要抓回来的，但追捕逃犯，对捕役来讲，实在是件苦差事，可这又是他董承经手的案子，他责无旁贷。
董承暗自叹了一口气，心道:他娘的，倒霉!
平掌柜惊愕之下，神色显得有些呆懵，耳听刘氏亲友们兴奋激动的嘈嘈议论，对于谋害他兄弟的凶手究竟是不是平刘氏，这会儿他心里犹豫迟疑，颇有些吃不准了。
郭凡沉吟了片刻，忽然笑道:“老董，跑了一个小厮而已，何必沮丧，如果查明他就是凶手，或者只是个帮凶，发海捕文书再抓回来就是，时候不早了，尽快拘人到案，交公房完差吧。”
事已至此，多想没用。
董承转头瞧了瞧屋外天井上空，天色阴沉昏暗，眼看黄昏到来，时辰确实不早。
不过，他又想，这个时候，县署府署公房的大人们应该下衙回家了吧，就是把人押回去也升不了堂，审不了案，只能暂押在平家，明早再说。
他心下决定，正要以此回答郭凡，忽然瞧见郭凡目光闪闪，似含深意。他心里咯噔一下，转念一想，猛然醒悟过来。
平家的嫌犯已跑了一个，如果不把现有疑犯押回去，而是留在平家，等明日再说，万一今晚看守不严，或有发生其它什么变故，再跑一个二个的，甚至平氏刘娥因此也跑了，那可就糟糕透顶，他董承不仅要丢差罢职，还得被痛打一顿板子。
他心里暗暗感激郭凡，转头凑在汪里正的跟前，急急低低地说了几句，汪里正神色严肃，频频点头。
正在此时，原本老神在在，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陈大使，忽然腾地站了起来。
他走到江六跟前，问道:“江捕头，你确定这位川儿小厮已经逃走了吗?”
江六被问得一愣，随即回道:“逃不逃走的，我不知道，找遍了前院的每个角落都没有发现此人，说他逃走的是小厮流儿，我风五哥也问过邻居，说看见这小厮出门向大街跑去了。”
陈大使立即走到仆佣堆中一位十八九岁穿灰色汴绸袍的年轻人面前，正色问道:“流儿，是你说的川儿逃走了吗?”
小厮流儿迟迟疑疑地答道:“是，是小的告诉的江捕头。”
陈大使逼问道:“你为什么会说川儿是逃走，而不是出门办事呢?他有跟你说他要逃走吗?另外，川儿走时可有带行李银钱?你不要害怕，把看到的，听到的以及想到的，详详细细地当堂说出来。”
流儿抖抖索索与陈大使鼓励希冀眼神对视了一下，挺了挺身子，回道:“在甬道门口，川儿跟我说，大老爷，嗯，就是平掌柜，叫了一大班的官差捕役来为难大娘子，他说大娘子那么温柔美丽的女子，怎么会杀了老爷呢?若是老爷真的是被人谋害的，哪也不是大娘子干的。然后，我们听前面的人传说，仵作验尸结果出来了，老爷是被人用铁钉钉入脑中，活活给钉死的，我大吃一惊，川儿也变了脸色，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对我说他出去一下，没说他出去干什么，我还没来得及问，他就拉开门走了。”
小厮流儿越说越流利，滔滔不绝，眉飞色舞。
郭凡现在他已知道逃走的川儿是谁了，进甬道之时，门口那位长得俊秀，帮他叫人，对他和江六抱有敌意的那一位小厮。
小厮川儿会是杀害平老板的主犯真凶吗?抑或是帮凶从犯?
郭凡看着软榻上如同婴儿般安详熟睡的平渊平老板，陷入了沉思。
陈大使回身过来，双目发亮，白净的脸上意发风发，朗声说道:“董捕头，郭捕头，汪里正，当然还有平掌柜，适才本官所问，你们听得清清楚楚，小厮川儿为什么突然离开平家，不见踪影，是他在得知我表妹夫被害真相之后，才离开平家仓皇逃跑的，小厮川儿反复地说过，大娘子，本官刘氏表妹绝不是什么杀人凶手，那么，杀人凶手是谁，已不言自明，当然就是这个已逃走了的小厮，川儿，至于他杀害我表妹夫的原因，以及是如何作案的，那就要等抓到人之后，经过审讯方能清楚明白了，本官认为，董捕头现在应该马上赶去衙门，向上官申请一张海捕文书来，马上通缉小厮川儿，趁他还未跑远，尽早抓他回来。表妹，还有平掌柜，你们乃死者至亲之人，人已逝去，所谓死者为大，既然表妹夫的死因已经县府二级仵作检验确认具结，你们应该放下心里的芥蒂矛盾，立即安排表妹夫入殓，请僧道举办水陆法会，超度灵魂，择日下葬，入土为安。”
陈大使滔滔说完，刘氏亲友们顿时高兴起来，就差手舞足蹈了。原本诚惶诚恐，茫然失措的仆妇丫环男佣小厮，不约而同，人人如释重负。
那位站在平氏刘娥椅边的妇女一脸喜色地说道:“好了!好了!大妹，你没事了。”
刘娥兄长则道:“大妹，表弟陈大人说的没错，死者已死，死者为大，尽快安排平妹夫的丧事，让灵魂得安。”
平氏刘娥点点头，眼眶一红，泫然欲泣，挣扎着站起身子，蹲身一福，轻声说道:“妾夫丧葬，六神无主，还请大伯做主主持，弟妹自当一一照办。”
平掌柜偏过头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董承心中犹疑，瞅了瞅郭凡，拱手问道:“郭班头，你意下如何?”
郭凡笑道:“陈大人所说应该将死者平老板装殓入棺，择日下葬，入土为安，郭某非常赞同，平掌柜，你可以着手办了。董捕头，你想过没有，即便小厮川儿逃走，是否就已洗脱了平氏刘娥的嫌疑呢?我看未必吧，陈大人，正如你曾说过，铁钉入脑，剧痛无比，平渊老板昨夜没有吃酒，更谈不上酒醉，却为何沉睡不醒，任由铁钉钉入脑中致死，不觉得奇怪吗?”
郭凡发问犀利，在场的众人男女，人人心头猛地一跳。
董承急不可耐，拱手道:“郭班头，愿闻其详。”
郭凡转过身来，面对前面的平氏刘娥，冷冷说道:“平氏刘娥，这其中的原因还是你来说吧，你最有发言权。”
“不!不!我不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是魔鬼!你是魔鬼!”
平氏刘哦突然间嘶声尖叫，一通乱嚷，脸色遽变，眼中恐惧至极，一个踉跄，摔在了椅子上。
旁边的刘娥兄长与那位妇女吃了一吓，齐声唤道:“大妹，你怎么啦?”
变故突如其来，平氏刘娥出乎意料的丧魂落魄的表现，惊呆了场中的每一个人。
平掌柜直愣愣地问:“郭班头，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兄弟为何沉睡不醒?”
“我知道了!是麻沸散!”
郭凡还没来得及回答平掌柜的问题，就听到一位男子欢呼大叫，众人一看，叫嚷的男子正是仵作陈东。
邱老头疑道:“陈先生，你是说平老板服了神医华伦的麻沸散?”
陈东摇头道:“我想不是麻沸散，传说神医华佗的麻沸散已失传了，平老板服的是曼陀罗花，也叫大闹杨花，山茄花的，有麻醉镇痛的功效，这种药物，刘家药铺不缺。”
邱老头叹道:“郭班头，老汉服了，我这三十年的仵作不如你这个年轻的娃娃，佩服!佩服!难怪不饮酒的平老板死后安详如婴儿，沉睡不醒，且毫无痛感，服了曼陀罗，还不是任人折腾，为所欲为。”
陈东和邱老头一问一说，在场众人终于明白了。是平氏刘娥用了家里的曼陀罗花偷偷给丈夫平渊服了，致使丈夫沉睡不醒，然后她用铁钉钉入丈夫脑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他。
刘娥兄长脸上又惊又怒，又是心痛，他一把攥住平氏刘娥的胳膊，急声大叫道:“大妹，真是你杀了妹夫?是你杀了他，你为何要杀了他!”
平氏刘娥脸色灰败，眼神涣散，任由兄长大声质问而不答。
“是我杀的!是我杀的!不是大娘子!不是大娘子!”
一声尖厉的嘶喊忽然在天井里冲天而起，随着这声尖厉的嘶喊，一位灰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了后堂门口。
门口的刘氏亲友中立即有人惊呼出声，高叫道:“你是川儿!你不是逃走了吗?”
郭凡抬眼望去，小厮川儿紧跑在前，身后出现了五六位皂衣挎刀男子，均是府署的捕役。再之后，他看见刑曹公房的朱案书和风五，朱案书手摇折扇，一身绿色官袍，趾高气扬。风五面无表情，闲庭信步，二人一高一矮，一壮一瘦，走了一个并排，非常醒目。
小厮川儿冲进大厅，俊秀的一张脸涨得通红，微微气喘，他稍息了一下，垂手而立，目光坚定地看着平掌柜，尽量平静地说道:“大老爷明鉴，老爷是我川儿杀的，与大娘子无关，我已经到刑曹公房自首了。”
这时，五名皂衣挎刀男子，摇着折扇的朱案书，还有风五相继走进了大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