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凡饱睡一夜,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大亮。他忙翻身下床,披衣笈鞋,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春夏之交,天时善变,昨日晴了一天,今日清晨,天上乌云成团成片,层层叠叠,阴阴沉沉,笼罩了整个天穹。晨风扑面,湿漉漉的带着清冽的凉意,不知何时下了零零星星的几滴雨水,打湿了地面。
郭凡解决了一夜的积存,再去厨房提回房来半桶热水,漱口洗面渥发,整衣穿鞋,叠被理床,清清爽爽地出房锁门。
他转头瞥见店伙计提着一壶热水走进天井。问他道:“伙计,是什么时辰了?卯时了吧?”
那伙计笑道:“郭爷,还卯时呢!辰时初刻了!”
郭凡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哦”了一声,又问:“二三号房的人都起来了吧,瞧着里面没有动静似的。”
那店伙计仍笑道:“差爷们早起来了,都去了饭厅,房间里没人,可不是没动静。”
郭凡笑道:“原来是我一人懒床,打扰你了。”
他匆匆穿过天井,走进饭厅,展眼一瞧,先看见高大醒目的风五的背影,张三、周四和江六同风五围坐在昨夜的那张大圆桌旁边,桌上摆了二盆稀饭,一大碗咸菜和一大盘炒鸡蛋,一饭篮热气腾腾的大馒头,堆得跟座小山似的放在中间。
郭凡向他们走了过去。
江六和周四看见了他,齐向他招手。风五转头见郭凡走近,忙挪椅一旁,让出空位,招呼郭凡落坐。
郭凡瞥了瞥桌上的饭食和碗筷,全都没动过,显然众捕快兄弟正等他到来一同用早饭。
郭凡道:“哥哥们,用饭吧。”
他拿碗盛粥,其他人也动起了手,臼粥的臼粥,拿馒头的拿馒头,吃了起来。
郭凡端粥坐下,闻到风五身上仍散发出淡淡的一股酒味,扭头见他脸色略显青灰,关切地问道:“风五哥,酒醒了吗?头疼不疼?”
风五摇摇头,赧然回道:“没事了,吃多了些酒,醉得稀里糊涂的,让兄弟们费心照顾,给大家添麻烦了。”
郭凡揶揄他道:“添什么麻烦,把你扔到床上,睡得跟头猪似的,省事得很。”
张三等人互相挤眉弄眼,嘎嘎直乐。
江六笑道:“班头,一大早的,风五哥正生闷气呢!”
郭凡喝了一大口热粥,含含糊糊地道:“为何生闷气,风五哥,说来听听。”
风五沉声言道:“张三哥都给我说了,昨夜那班人是替东山观的观主道爷们来出气找茬的,只断了那牛大一条腿,便宜他了!”
拿起一只大馒头,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郭凡笑道:“风五哥,你只说断了他一条腿,如果不是兄弟及时阻止你,你再一脚下去,那牛大就不是再断一条腿了,他那胖脑袋只怕已变成一个烂西瓜了。”
周四嘻嘻笑道:“我可是瞧得真真的,风老五的大脚板离牛大那颗胖脑袋只有半寸的距离,班头若不及时阻止,风老五这么糊里糊涂地踩下去,牛大那厮就会那么糊里糊涂地送了命,他岂不冤死了。”
风五咧嘴乐了,笑道:“还有这么一回事,我倒醉忘了,那真便宜这狗日的了。”
众捕快说说笑笑,吃吃喝喝,很快打扫光了桌上所有的饭食。
郭凡喜孜孜地道:“哥哥们,兄弟一会儿要去城东秀水巷看望我大哥了,几十天没见了,没想到兄长来了府城,意外之喜,我估计要到晚饭后才回客栈,你们是买东西还是直接回秀山,自行安排,我不管了,若有急事,直接到秀水巷来找我。”
张三道:“省得了,班头放心,见到你兄长,帮哥哥们问候一声,方便时我们也去看他。”
江六道:“是呀!班头,我掂记着贤哥给我写的字呢,我先去逛逛,风五哥去逛吗?”
风五苦笑道:“我先得补一觉,困得很,你去吧。”
周四则道:“我去钱庄,把钱票换成现银,班头,帮我问候郭贤兄弟,愿他早些康复,秀山嘛,看兄弟们的吧,早回晚回都行。”
众捕快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的打算和对郭贤的问候,郭凡一一答应道谢,然后众人纷纷起身,各自回房。
郭凡回到房中,从柜中拿出昨夜写的书信,叠好,放入怀里,取下床架上的直刀,挂在腰间。然后出房锁门,直接出了秀山客栈,往城东秀水巷而去。
郭凡由南向东,一路走,一路在心里琢磨着给兄嫂买点什么合适的东西,然而他左思右想,楞想不起买什么才算合适。
待到了三山大街,他猛然想到广川府最大的药铺,本善堂就在这条街上,若去那里买些银耳、冰糖和梨膏,这些东西可不正是大哥郭贤平常需要的吗?至于嫂子郭向氏,大着肚子,即将临盆,给她买些阿胶也比较合适。虽说阿胶贵重,此时,他怀里正揣着一张百两银票,不差钱。
三山大街是城南的又一条商业大街,有五六里长,两边各种店铺众多,各式各样的招子店牌沿街张挂,密密麻麻,瞧着眼晕。郭凡不知本善堂的具体位置,东张西望没个结果。他只好转向行人打听,一连问了三四个人,才落实下来,本善堂在他身后,他已经走过头了。
郭凡只好掉头回去,边走边注意向两边观瞧,行出百十丈远后,按照路人的指示,终于在威字当铺和永祥绸缎庄的中间找到了本善堂的招牌和店堂门面。
本善堂是广川府的百年老字号了,是广川邵氏家族的主要产业。广川邵氏是药材世家,从事药业迄今已历五代。现在家族中主持本善堂的是邵氏的二家主,邵光绪,他是秀才出身,转而经商卖药的。邵氏现任家主,是邵光绪的大哥,致仕在家的四品黄堂邵光中。
本善堂的邵氏信息在郭凡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来到了店门之前,上下打量着这家百年老店。
本善堂门面狭小,只能容二人并排出入。与左右光鲜亮丽、豪华气派的邻居相比,显得非常寒酸。
木质门框,略显苍老,漆色斑驳,颜色新旧不一,一看便知有些地方是新补上去的。台阶青石斑痕宛然,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磨难,留下了这许多印记。挂在门额上的本善堂字号,牌匾虽旧,三个金色的大字倒是常刷常新,耀眼得很。
这么一家门面毫不起眼的老店,门庭若市,进进出出抓药的客人络绎不绝。
郭凡走了进去。
迎面是一排高大的药柜,由数百只贴着药名的药匣子组成,药柜两边到墙,顶部紧挨天花板,一架竹梯子搁在旁边。半人高的一道长长的柜台横在药柜的前面,柜台上放置着三面醒目的木牌,分别写着处方、计账和司药。在这三块木牌前面,分别排着五六位不等数的抓药顾客,七八位青衣小帽的药工,你上我下,穿梭似的,忙着验方、称量、取药和包裹。
郭凡感觉有些懵,不知道该往那里排队。
“这位客官,你是要拿药吗?”
郭凡闻声扭头一看,右手边一张桌案后面坐着一位戴华阳巾、穿青布直身,须发灰白,满面皱纹的老者,正微笑着招呼他道。
郭凡侧身拱手答道:“是要拿药,没有处方,不知该到那一处排队。”
那老者道:“老夫乃本堂坐堂王大夫,客官要拿什么药可与我讲,我给你开方,你再凭方去拿药。”
郭凡走到王大夫跟前说道:“我买些银耳、冰糖、贵堂的梨膏和一些阿胶。”
王大夫提笔记下郭凡所说,点头道:“前三样可用于肺疾愈后调理,后者用于温补妇女亏损的气血,不知客官各样要买多少?”
郭凡心想:银耳、冰糖不妨多买些,日常用得着。
于是,他回道:“银耳、冰糖不限,梨膏买一罐,阿胶看价钱吧,贵就少买些,合适就多买些。”
王大夫道:“本善堂的阿胶是广川府最好最便宜的了,不过建议你买半斤吧,用好了,再来,银耳没有问题,就是冰糖不多了,凑拢一起不到二两了,要吗?如果嫌少,后日南方有货到,可再来买。”
冰糖只有二两?确实少了,可是等到后天,他又不一定有时间来买。
郭凡心里踌躇未答。
“王大夫,冰糖我要了,请王老开方。”
清脆如玉珠落盘似的声音在郭凡背后募然响起,好听悦耳之极。
郭凡愕然,回头一看,眼前不禁一亮。面前站着的是一位头扎双螺髻,穿绿色缠枝花样罗裙,身量苗条,形容俏丽,年岁不知是十五还是十六的女子,一股幽幽香气飘飘渺渺地钻入了他的鼻腔,引得郭凡心中微微一荡。
他忙收敛心神,掉回头,说道:“老先生,二两冰糖就二两冰糖吧,后天不一定有时间来,银耳就称二斤。”
“王老,我要二两冰糖,二斤红枣,一斤枸杞。”
俏丽少女移步上前,也到王大夫桌前,脆生生地说道。
王大夫微笑道:“小翠姑娘,你买冰糖红枣枸杞的作何使用呀。”
一旁郭凡心想:这位姑娘名字叫小翠,人儿如此俏丽可爱,名字却是普普通通的。
小翠道:“我家小姐这二天有些咳嗽,还喘不上气,买回去炖了给她吃,清火补身子。”
郭凡赶紧问道:“老先生,方子开好了吗?我去拿药。”
王大夫道:“冰糖现今只有二两左右,若是你们二人现在都要,我只能拣紧需要的人给。”
小翠急道:“王老,可得给我,小姐急等着用。”
郭凡忙道:“老先生,家兄病后虚弱,急需用药调理,请先给我。”
“喂!大个子,这冰糖可是我先要的,你怎么能后来居上,硬生生地要和本姑娘抢要?”
郭凡的争抢,刹时恼了小翠。她语含嗔怪,秀眉紧蹙,薄面轻怒,扭头质问起郭凡来。
郭凡瞥了小翠姑娘一眼,笑道:“这位姑娘,你弄错了,是你在与在下相争,若论先来后到,恰恰是我先到先要的,不信,请姑娘问问老先生便知。”
王大夫笑眯眯地说道:“小翠姑娘,这位客官说的不错,确实是他先到先要的。”
小翠黑白分明的两只大眼睛,骨辘辘飞快地转了二圈,忽儿向郭凡嫣然一笑,柔声细气地央求道:“这位大哥,冰糖先让给我好不好?我家小姐咳得都喘不上气来了,真可怜!”
郭凡长到二十一岁,可从没遇到一个花季少女如此温柔巧笑,楚楚动人地与他说过话,更别说低三下四地央求了。顿时,他心头一片火热,张口就要答应下来。
突然间,他瞥见那王大夫嘴角上翘,似笑非笑,一双老眼,目光闪闪,好似含着一丝戏谑的神情。他心下猛地一跳,话到嘴边改为了这一句,他道:“老先生,方子开好了吗?我去计价。”
王大夫赞赏似的看了郭凡一眼,把桌上的书纸拿给郭凡,说道:“去吧,冰糖不够,后二日再来。”
小翠一见王大夫把冰糖给了身旁的这个大个子,满面幽怨,撒娇似的哼道:“王老,你怎么能这样,你让我怎么去和小姐说呀!”
郭凡一把接过方子,心道:还好本人机警,差点上了这小姑娘的当。他不敢去看身旁幽怨的小翠,赶忙快走几步去排队,刚走几步,耳中听到小翠跺着脚,咬牙切齿,低低嘟哝地恨他道:“臭大个子!死大个子!坏本姑娘的好事,咒你出门摔个大马趴!”
郭凡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见,不知为何,小翠的嗔怪,竟让郭凡感觉如此的可爱,在他心中生发出了一丝丝的甜意。
忽儿,听到王大夫呵呵一笑,小声说道:“小翠姑娘,你家小姐何时咳得喘不上气来了,老夫昨儿下午见她的时候可是中气十足呀!”
只听小翠气哼哼地道:“她今儿早上刚咳的,不行呀!哼!不跟你说了,你也不是好人!”
噔噔噔一阵脚步声响,郭凡偷偷扭头瞄了身后一眼,王大夫在嘿嘿笑着,那小翠姑娘板着一张小脸,扭身出了本善堂的大门,气冲冲地走了。
郭凡不禁低头微微一笑,心中在想:这位是谁家姑娘?古灵精怪的,可爱有趣得紧。
花了盏茶工夫,郭凡买齐了东西,临出门时,向王大夫拱手行了个礼,道了谢。
郭凡一路紧赶快走,约摸巳时末刻来到秀水巷一座三进院子的大门前,大门的门额上新挂了一道门匾,上写着郭宅二字,字迹熟悉亲切,正是他兄长郭贤那笔端重雄浑的颜体所书。
郭凡凝视着郭宅二字,心中怦怦狂跳不已。
郭凡三岁丧父,六岁离开母亲入县学读书,吃住在伯父郭松家里。堂兄郭贤乃伯父独子,大郭凡三岁,伯父丧妻后未娶,因忙于生意,整天东奔西跑,家中除了老仆郭仁叔之外,就是堂兄弟二人共同生活,从小同吃同睡一同上学。郭凡是早年丧父自幼孤苦,郭贤从小遭灾体弱多病,二人互帮互助,相依为命,一同成长,兄弟感情之深厚早已超出了同胞亲兄弟之上了。即便郭凡入职县署当了捕快,郭贤娶了妻子成家为父,兄弟二人仍然彼此牵挂,得空就要相聚,分开必然想念。
此次郭凡被征调受命侦办钦犯周立一案,离开秀山已有四十余日,昨日收到伯父书信,忽然得知有机会兄弟可以在府城相见,郭凡自然是心喜若狂,但碍于差事重大,牵扯复杂,众捕快兄弟在侧,不便马上离开,他只得将思兄之情强行压制,锁于心底,此刻,兄弟见面在即,喜悦之情从心底疯涌了出来。
他深吸了一口长气,轻轻走上台阶,抬手抓起门环,呯,呯,呯地扣响了大门。
没过多久,就听到里面响起一阵猛烈的咳嗽声,接着,一个沙哑的嗓音传出门外,一男子颤声高叫道:“是小弟平凡吗?”
郭凡听到此声音,终于抑制不住,激动地叫道:“哥!是我!快开门!”
郭凡放下门环,直接挥拳,嘭嘭嘭地敲门,同时乱口喊道:“哥!开门!仁叔!开门!嫂子快开门!”
“我就说是小弟,你们偏不信,仁叔,向英,你们快开门!”
那沙哑嗓音的男子激动地喊叫起来,然后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
一年轻女子急声叫道:“相公,你别急,慢慢说,我们知道是小弟到了,仁叔,你快开门去。”
脚步声杂沓向大门方向急速而来。郭凡放下手臂,静等开门。
沙哑着嗓音又咳嗽的男子自然郭凡堂兄郭贤了,说话的女子,郭氏向英,乃郭凡的堂嫂。
郭贤的二起急促、剧烈的咳嗽,一下子紧紧揪住了郭凡的心脏,他站在台阶上,心似煎熬,发疯似的乱想:兄长又发病了?不知要不要紧?看大夫了吗?吃药了吗?
正在郭凡担忧万状,心急跳脚,胡猜八想之际,大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位老汉,六十开外的年纪,个子高大魁梧,身板挺直如松,虽须发皆白,但脸庞红润,皱纹不显,双眼明亮有神。
郭凡叫道:“仁叔,我哥在哪儿?他又病了吗?要不要紧?”
郭仁正要回答郭凡一连串的发问,却见他如飞般绕过福字照壁不见了。他忙闩了大门,反身跟了进来,拐过照壁,发现郭凡正站在照壁后面,丧魂落魄似的,手上的纸包纸盒掉在地上而不知,两眼直愣愣的盯着院子中间,坐在轮椅上正欢笑着的一位年轻男子。
半晌,郭凡冲天嘶吼出来一句:“哥!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