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早已散去。古老潮湿而灰暗的墙壁上爬满了一层厚密的苔藓,阴燃着的炉火无声地凝视着房间的那一端。派克一世和内阁会议的六名成员此时正端坐长桌,注视这派克一世身后的那张巨大无比的地图,神情严肃。
哈马·史凯利是第一次参加这种规格的小型会议。即便他地位尊崇,经常参与史凯利家族的内部战略讨论,可是如今天这般,身侧皆是派克勒斯最富有权柄之人的情况,还是毕生头一遭。说实话,他到现在还没有缓过神来。选王会对他的冲击实在太大,他始终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在还有那么多大家族可以选择的情况下,选择自己这个毛头小子来担任特别顾问。他仿佛被命运之手裹挟,这只大手将他从人群中拎出来,放在那个黑色冰冷的石头座椅上,又将他扔进了这间内阁议事堂。
一切的一切都源于他自己在选王会上的出头。可在他决心搅局选王会之时,只是出于对派克一世抹杀自己家族功劳的愤怒,又掺杂了一丝深感家族无人的悲壮。年轻气盛,他是不会考虑后果的。如但今他深陷权利旋涡的中心,周围的人和物已不再被那种狂热的氛围笼罩,而化作了黑沉沉的权利本身。哈马的心底没来由的一阵寒战与恶心,他深深地将手插进自己火红的发间,面色痛苦。
“哈马大人,您是有哪里不舒服么”
哈马一抬头。梅斯特那张狐狸般的脸上挂满了一层涂着粉脂的关切。哈马牵强的做出一个微笑,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不用关心。
哈马有些尴尬,毕竟大家共处一屋,况且这还是御前内阁。他悄悄地瞥了一眼自己的父亲,面色严肃的乌德维克还在仔细注视着派克一世身后的地图,就仿佛没有听到梅斯特的话一样。
哈马微微松了一口气。
派克一世这时候从自己的座位上缓缓站起,仿若来自寒穴的冰冷话语在他口中响起。
“夏日终逝,寒冬将至。北境最近又在向南线沿海处增兵,瑞格罗克已经做好了防守我们掠夺的准备。南境虽然没有明显调动兵力的迹象,但是各大部落内部的演练极为频繁。“
“陛下,神殿那边有动静么?”军事大臣拉戈维斯突然插话问道。
“还没有,瑟恩上任以后一直对我们保持着开放的态度,暗地里减少了很多对我们的限制。这太反常了,我一直没有想明白这个疯女人到底想干什么。”派克一世的面色很凝重。
“无论怎么说,现在起码我们能够与大陆上的一些黑市港口通商来换取物资了。”梅斯特说道,“这是好事,我们掠夺的恩克朗倒是物尽其用。”
“这也是我担心的,科勒,会议结束后你去查查咱们最近到港的所有货船的人员记录和物资明细。我怕这是他们赤裸裸的阳谋。”派克一世说道。
“是,陛下。”科勒还是话不多的样子,不起眼地坐在属于自己的椅子上。可没人会质疑这个小个子男人到底能爆发出怎样的能量,他可是洛伦佐·派克最为信任之人。
“首相,你有什么建议?毕竟寒冬将至。”派克一世目光灼灼地看向一言不发的乌德维克。
乌德维克在座位上向着派克一世轻微一鞠躬,说道:
“陛下,我还没有太好的建议,只是心中模糊地有一个想法。”乌德维克的语气很恭敬,这与他在南部群岛时判若两人。
“说来听听。”
乌德维克于是从座位上起身,径直来到地图前,拿手指着冈斯瓦亚大陆的疆域。
“诸位,我们为什么不进攻西境呢?”乌德维克意味深长地说道。
“大人,您疯了么?”拉戈维斯的神情有些震惊。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位老战友居然会提出如此荒谬的建议。不只是拉戈维斯,其余诸人的神情也分外精彩。唯有派克一世面色不变,他很了解自己这位老对手,他绝不会无的放矢。
“说下去。”派克一世说道。
“陛下,诸位大人,千百年来,我们从未尝试过进攻西境。原因很简单,我们与西境相隔着偌大的东特提斯海。如果要进发,非两个月之期不可。而旅途困顿,粮草不济,铁民战力大减。纵使攻其不备,侥幸成功,归途也需两月。总的算下来,战事一起,非半年之期不可。我们必然入不敷出。况且持久深入的内陆作战本就非铁民所长,因此西境一直是我们从未攻打的禁区。”
“是这个道理啊。”皮奥·杜卡特在旁点头称是。
“整个冈斯瓦亚大陆都知道这一点,所以没有人能够想到我们会去进攻西境,尔达家同样也是不可能设防的。距离冬日约莫四个月时间,从时间上看,这个计划起码是可行的。我们能保证在寒冬来临之际,舰队带回物资归途。”
“大人,您怎么越说我越糊涂啊。”皮奥·杜卡特说道,“您刚说了进攻西境的各种弊端,可怎么又提起要打西境了?还轮不到西境与我们作战,铁舰队和派克勒斯就会被活活拖垮的!”
派克一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哈马一直没有说话,但他注意到了这一点。
乌德维克·史凯利看着皮奥·杜卡特,“西境会拖垮我们,但是西境不得不打,而且一定要锣鼓喧天地打。”
科勒的眉头早已皱成了一团,但是拉戈维斯在听完这句话之后好像陷入了沉思。
“老朋友,你不会是想动神殿的手吧?”拉戈维斯抬头看向乌德维克,这位史凯利家族的族长脸上的那层面具好像正在一点一点褪去。
派克一世脸上的笑容愈发浓郁了。
梅斯特眯起了双眼,眼底深处像一条毒蛇一般地看着乌德维克,拉戈维斯和派克一世。这三个人好像活在同一个诡谲的世界,彼此心照不宣。他们很明确彼此到底在想什么,这一点对他来说很危险。他感觉正在远离这个权利的中心,被放逐到了边缘尽头的深渊之中。万万不能够这样。
“我们就是要做出这样的姿态,拉戈维斯大人。全世界都知道我们打西境是门赔本买卖,但是我们就是要明着打。只要做足了要打的姿态,西境不可能不在边境线上调动军力防御。我们赔不赔本对他们而言无关紧要,封臣与百姓的死活才是尔达家最为重视的事情。我们豁出了命,他们冒不起险。”乌德维克依旧严肃地审视着地图,在他的眼中,铁舰队已经浩浩荡荡地从派克勒斯东部群岛启程,准备穿越那无边的东特提斯海。
“瑟恩·尔达名义上与西境早已无关,但是神殿城中将近三分之一的守军,可是实打实的西境精锐。西境需要保证这个女人的安全。可是战事一起,他们还会待在神殿城么?四大王国绝非铁板一块,诸位大人,北境和南境绝对不会给予西境任何帮助。面对我们的体量,他们敢狂妄到不利用这批精锐部队么?“
“所以大人您的意思是假意攻打西境,实则进军中土神殿城!”拉戈维斯神情有些激动。“中土离我们太近了,我们很快就能抵达。”
“可是两位大人,您们别忘了那条禁魔线。大海的魔法早已被冈斯瓦亚隔绝。我们要面对的,是拥有巨龙和上古魔法的神殿之城,是冈斯瓦亚的真正核心!纵使能够掠夺中土,但是神殿城绝对是固若金汤。况且四大王国虽然并非铁板一块,但是中土的宗教却是四方共同之信仰,我们要是真去进攻中土,不怕捅了马蜂窝么?”皮奥·杜卡特阴沉沉地在旁边说道。
“套中套,真有你的,首相。给大家解释清楚吧,你看把皮奥大人急的。”派克一世的声音突然响起。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化作了万载玄冰,重新披上了一层谁也看不清的迷雾。
乌德维克停顿了好一会儿,哈马隐约能猜出他的父亲此时到底在想着什么。良久,乌德维克一字一句地说道:
“佯攻西境,作态中土,直取北境。这就是我的作战构思。”乌德维克的眼中闪出精芒,这个红发男人从内而外散发着一股绝伦的气质。哈马熟悉的父亲这时回来了。
“我们从东部的望穿岛出兵,作势攻打西境,阵仗越大越好。这时,西境必然会调动神殿城中的本家军队回防本土,而北境与南境不仅无动于衷,甚至还可能会对西境落井下石,先给一段时间让他们内部去制造矛盾。”
“但是他们也并非傻子,谁也能看出来我们打西境是一桩赔本买卖。可是我们的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中南西北四方依旧一无所知。这时,我们的另一股兵力,从我国西侧的霍岛出发,多批快船载奇兵直接从奔流海湾登陆中土,沿途直接开始掠夺物资。注意,此时兵分两路,一路向南出疑兵进攻神殿城,一路在奔流海湾沿海附近持续作战。这两路务必均在沿海作业,切记不可深入内陆,铁舰队随时准备海上增援。
“攻敌所必救,中土遇袭,南北必救!等到北境发兵救援中土时,我们的欺诈战略就彻底完成。奔流海湾处驻军直接乘船,沿特提斯海沿线行军,直达南湾地,继续掠夺;同时那批开往西境的军队,掉头北上,掠夺北境东部沿海地区。这就是我的全部计划。”乌德维克语速极快,像连珠炮一样说完了这些,重新收敛了锋芒,像一柄归鞘的剑,默默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内阁中弥漫着一股极为诡异的气氛,这是有些人第一次领略史凯利家这位族长的能力。皮奥·杜卡特的下巴已经快挨到了桌子上,哈马的眼中更是异彩连连。他插不上任何话,却不妨碍他崇拜这位他之前还认为收起了獠牙的父亲。
派克一世鼓起了掌,“伟大的战略。”他说,“还等什么,大家行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