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坐在了亭子的长椅上,倚着栏杆,倒了倒烟灰,又从烟袋里取出些烟丝添进去。圆月在池塘的柔波中荡漾,映在她深灰色的瞳孔里。她的脸上有一些表情,但是藏在亭子的阴影里看不清楚。
“那孩子我也看了,确实有些不同。大少爷的变化恐怕和他脱不了干系。”林卿从石桌上取了茶壶,斟了一碗茶,递到老祖宗手里。
“你也这么觉得?”
“恕属下冒犯,宴席上两位夫人和老祖宗聊天时,属下多少听了些。仔细算来,御府里近期是发生了不少事,而这些事发生的时间节点与牛管家领进新一批下人的时间不谋而合。如果是其他事件,倒还可以推脱给其他下人,但大少爷的变化却全是在那孩子过去当书童之后才发生的。所以……”
林卿没有再说下去,但老祖宗已然听懂了。
“不过再怎么样,也就是个七岁大的孩子。”林卿接着说。
“七岁大的孩子……”老祖宗抿了口茶,“林卿啊,人的生命很短暂,我们这些老骨头迟早是要给年轻人铺路的。”
“老祖宗千岁。”
“你说我这算不算放虎归山?”
“这得看他们是不是虎。”
“他们?”
“如果属下没看走眼的话。”
老祖宗叹了口气,把茶杯递还给林卿,“当年的事你都知道,如果他们真是虎,那我今天可就犯了一个大错,一个无法挽回的大错。”
林卿把茶杯放回石桌,“老祖宗既然如此担心,为何还要让大少爷离开御家?”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老祖宗幽幽地说,“我啊,终究还是老了,这一关无论如何是过不去了。柳氏和蔡氏的心思你也知道,厅上她们一致要将子京弄出御府,想必心里已是有了盘算。既然如此,不如就顺了她们的意,随她们自个儿折腾去。我呢,就待在府里喝喝茶、抽抽烟、睡睡觉,然后看一看我这两个儿媳妇呀,到底有没有担当起这个家的觉悟。”
老祖宗抬头看着夜空,“今晚的星星不错。”
“隐隐有紫气东来之象。”林卿说。
“林卿对星象也有研究?”老祖宗有点诧异。
“只是略懂。”林卿谦虚道:“星象一学乃天赋神权,实非我等凡人能够觊觎。属下也不过是邯郸学步罢了。”
“你这人,就这点不好,太谦虚。”老祖宗呵呵笑着,“你来之前,江湖上都说你,天上地下皆知一半,怎么到了我这就成了‘略懂菩萨’?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御家把你给怎么了。以后可不准再这么谦虚!”
林卿不说话,拱手行礼。
“不过,紫气东来可是帝王之相,林卿你说这话,莫非……”老祖宗眯起了眼。
“这倒没有,属下只是觉得那个孩子有些意思,学一学江湖术士那招摇撞骗之语,给老祖宗解解乏罢了。毕竟真正的‘颜色’,只有那些深处在神秘之中的人物才有可能看清。林卿未有缘分,开不启那扇门。”
“你呀!”老祖宗舒了口气,责怪地看着林卿,“都说老不正经,我看你这小的也不正经。可千万别让你的胡言中了,不然我这把老骨头怕是临散架都不得安稳咯。”
“老祖宗多虑了,必不会如此。”林卿笑道,“不过近来边关确实有些不太平。七年前,北疆大君呼延横驾崩,部族叛乱,令龙国边境短暂地安稳了些许日子。而如今,北疆各部族已然统一,南下之心昭然若揭。家主奉旨镇守雷州风城,虽能起到一定的威慑,但这一仗终究是不可避免的。”
“炉铁城是龙国的武器库,大战一开,这里将是战略物资运转的核心。”老祖宗吐了两口烟雾,“……你说的对,是该让手底下这些场子多备些物资才是。”
“属下建议将物资分散到各个州城存储,而且要隐秘。”
老祖宗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
“作为龙国的武器库,整个龙国,乃至北疆都会把目光锁定在炉铁城。一旦开战,且不说敌袭是否会发生,输送要道的维护、时间的把握统筹都将是一项艰难的工程。再加上战场讯息瞬息万变,皇帝陛下又旨意未定,提前部署总不会错。”林卿恭敬道。
老祖宗微笑着点点头,“林卿啊,我听说你有一个师兄,叫……什么来着?”
“阎照熙。”林卿拱手道。
“哦对对对,不知他的才华比你如何?”
“几如繁星皓月。”
“林卿,你又谦虚了。”
“断断没有。”林卿神色严肃,“师父临终之前曾唤我和师兄共听教诲。说我,天资聪颖,天下才子可胜十之七八,但四平八稳,受常理所困。说到师兄之时,师父只道了两字。”
“哪两字?”
“鬼神。”
“鬼神?”老祖宗一愣,“这是何意?”
“我与师兄皆为鬼岛弟子,鬼岛一门,素以‘鬼才’为最高评价。所谓鬼才,讲求的便是一个鬼字。要人另辟蹊径,超越常理,不受禁锢,不受约束,行云流水,任意所至。师父评价师兄,用鬼字,却不加才,而是加了一个神字。这便是点明了师兄之才已然抵达了鬼岛一门的巅峰,称之为经天纬地,出神入化,亦不为过。”
“这般评价,言过其实了吧?”老祖宗仍是有些怀疑。
林卿笑道:“老祖宗方才对星象一学颇感兴趣,可知属下未开之门,师兄十六岁时便已深谙其中真意?师兄的所见所闻所思,实非常人所能及。”
老祖宗顿了顿,“那你说,如果是他,见了那孩子会作何想法?”
“或欣喜,或忧愁,谁知道呢。”林卿淡然一笑,“世间之事本就纷杂,老祖宗若是真有顾虑,不如暗中派人跟着?或者……”
老祖宗没说话,低着头不停地小口抽着烟,烟圈一个接一个,好一会才摇头说道:“乏了,乏了,林卿,扶我回去吧。”
林卿躬身,扶起老祖宗往卧室走去,而目光却游走在头顶的斑斓星空。
片刻后,像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他微微张了张嘴,然后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