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丑问曰:‘敢问夫子恶乎长?’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等到韩昭姬和孟节四处打听,然后再急匆匆赶到讲堂时,宋丁仙已经在台上摇头晃脑地背完了一段古文。
“古人云,四十而不惑。宋某如今已是知天命之年,却仍然有一事不明,不知诸位可否为宋某解惑,何谓‘浩然之气’?”
鸦雀无声,孟子自己尚且“难言也”,他们又怎么知道什么是‘浩然之气‘呢。
如若是和三五好友私下交流,他们或许还敢畅所欲言,发表一番自己的“高论”,可是面对宋丁仙这位天下名士,他们无不畏首畏尾。
地位低的心想,自己怎么配给宋公解惑呢?
地位高的担心,自己说出自己的答案后万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遭到反驳,岂不颜面无光。
正午的阳光反复都凝滞了,这沉默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来。
只有宋丁仙例外,他仿佛没有感觉到周围的异样。问完问题后,就继续闭目养神,摇头晃脑,嘴巴一张一翕却没有声音发出。
“是仁。”
这声音如同救命的稻草,溺水者们无不将目光投向那里。
“这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他。”
这鹿门书院的学子,韩昭姬不敢说都能叫上名字,但基本上都能记住他们的相貌。她可以肯定,自己从未见过说话的人。
“梁琦越,前大司马梁博贞之子。”
孟节轻声说到,当初孟轻岚在京为官时,和梁博贞还算有些交情,孟节和梁琦越也有过几面之缘。
“《论语》有言,‘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可见仁乃是天下志士的最高追求,另《孟子》有言,‘仁人无敌于天下’,可见亚圣对仁亦是颇为推崇...”
“嗯。”
宋丁仙长长地“嗯”了一声,将梁琦越后面的发言生生噎了回去,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梁琦越,然后点点头,继续闭目摇头。
“很好,有道理,别人呢。”
梁琦越的心情十分复杂,既有被打断的尴尬,也有受到鼓励的喜悦。
“是义。”
“庞宓,大将军庞威的长孙。”
没等韩昭姬问,孟节便低声说到,他发现今天有许多洛都“故人”。
“梁兄方才所言的确有理,然先贤有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孟子曰:‘舍生而取义’。可见相较仁而言,孟子更偏好的是义,而且孟子在提浩然之气时明确表明了,‘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私以为浩然之气就是义气...”
“嗯。很好,有道理,别人呢。”
宋丁仙的反应和刚刚几乎一模一样。
“是忠...”
“是信...”
...
几乎所有象征着优良品格的词都被回答者挑拣出来,引上几句经典,呈交到宋丁仙面前。
而宋丁仙的回答始终是那一句话。
“嗯。很好,有道理,别人呢。”
“道?呵,好一通辞藻华美,立意深刻的废话。”
孟节对现在侃侃而谈的家伙嗤之以鼻,道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嗯。很好,有道理,别人呢。”
韩昭姬碰了碰孟节的臂肘,询问他有没有什么更好的答案。
孟节摇了摇头,他觉得方才有几个回答已经十分贴合自己心中所想了,他是在想不出更好的了。
比刚开始还要长久的沉默。人们在感到窒息的同时对宋丁仙的答案更加好奇了。
“没人了么?好,我们继续。公孙丑曰:‘何谓知言?’,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
点点喧哗打破了沉默,在它彻底沸腾起来之前,梁琦越站起身对宋丁仙恭敬行礼道:
“宋师,方才我等关于浩然之气的回答,不知您觉得可有什么有失偏颇的地方?”
“嗯。回答的都很好,都很有道理。”
宋丁仙十分诚恳地说到,说完还用力地点了下头。
“恕弟子无礼,不知先生以为什么是浩然之气呢?”
嘴上说着无礼,庞宓的礼数依然很周全,只是声音中带着一丝愠怒。
“我不知道。”
宋丁仙的语气依然诚恳。
“真的不知道。”
说罢,宋丁仙便不看众人,继续摇头晃脑。
“‘...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
......
宋丁仙关于《孟子》的见解,大赵无能出其右者。在座的众多学子,甚至包括一些书院的老师,都受益匪浅,解除了颇多的疑惑。
可是更大的疑惑却如同一座大山横亘在他们面前。
究竟什么是’浩然之气‘呢?
一场关于浩然之气的讨论在书院中兴起,并迅速扩展到全天下。
每天都有人在各种场合,通过各种形式表达自己的看法,而宋丁仙这个掀起风暴的元凶却始终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到后来,就连贵为天子的文陵都在朝议之时就这个问题询问群臣,甚至亲自致书宋丁仙询问。
送信的小黄门带回的答案依旧是四个字。
“我不知道。”
......
...天下议之纷纷,上亦有惑。朝议,问之群臣,众人之言难一也。遂遗书信之宋丁仙,曰:“朕尝读《孟子》,亦有惑焉。浩然之所谓,亦不明也。庙堂之高,莫不誉公之才,江湖之远,莫不仰公之名。还请先生不吝赐教,以解朕惑,亦解天下人之惑也”...
——《赵书·神宗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