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无忧酒馆二层突然有了些动静。
“李大人,无忧小姐她……”一名黑衣侍卫正半跪在李老头身前。
李老头半卧在床榻边,没了往日的畏缩和沧桑,右眼里满蕴着凌厉和复杂,“明天我再劝劝她,若她执意要去,便让她去吧”。
“是”。
一夜无声。
寅时五点,无忧虽睡得较往常晚,但还是照习惯起了身。冬日里的五点,还是黑蒙蒙的一片,小屋的破窗上糊的杂纸被冷风吹起一片皱,像极了李老头笑起来时眼尾聚在一起的细纹。
想到李老头,无忧无奈一笑,按捺住了心中的不舍,简单洗漱过后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厨房搭手,而是开始收捡衣物和一些日常所需。
简单收拾过后,无忧呆在房里思忖了片刻,又撅起嘴从怀里睡觉都没有取过的钱袋里数了些银钱出来,小心翼翼的装在了床尾的盒子里,嘴里喃喃道,“还是要留些底,长安可不一定是善地,万一小爷被拐去卖了,这点钱至少可以给李老头养养老。”
思来想去,无忧还是决定去跟李老头道个别,虽然她很想学话本子里那些大侠游客一样留封信后一走了之,日后功成名就时再敲锣打鼓地回来,但她仔细一思索还是觉得写信实是麻烦。
天半明,吐出一卷霞晕,无忧估摸着时间便敲响了李老头的木门,“李老头儿,我是无忧。”
屋内沉寂了会儿,才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爷爷没钱。”
无忧咬了咬牙,又再用力敲了几下门,“我这次不是找你要钱的,真有事儿。”
说罢,房门便“吱呀”一声被李老头打开了,李老头用右眼细细打量了会儿无忧,才笑着问,“说吧,啥事儿?”
一边笑着,李老头却有些感叹于今日无忧的装扮,只见无忧照往常般束了个男子发髻,却自己剪了截青竹为簪,一改平日的破布烂衣,换了去年年末时做的白领青布小衫,还用细毛笔在小衫底轻勾了两三竹影,腰部惯例垂着剑鞘,一双黑布靴洗得干干净净,背负着小手正歪着头笑意盈盈,初初看去,倒颇有翩翩少年郎的风范。
无忧看着李老头笑意盈盈的老脸,突然不知该如何开口,缓了会儿神才慢慢道,“昨天有位贵客,邀我去长安一叙。我思考良久,也决意去长安一趟,寻些赚钱的好路子。”
李老头的笑容渐渐僵硬,罕见的出现了一抹严肃,语气里含着一丝无奈和愠怒,“不许去,你走了谁来照顾我”。
无忧愣了愣,似是没有料到李老头的反应,“我在床尾留了些银钱给你,一会儿便去托李大福照顾照顾你,反正最近新请了墩儿,他每日在厨房闲着也是闲着”。
李老头听着无忧妥当的安排,却依旧掩不住担忧,“你说的贵客若是个人牙子,把你卖了,我辛辛苦苦拉扯你这么些年不就白费了?”
无忧心头暖了暖,“我随身带了些毒,也有武技傍身,你还不放心我吗?”
“再说”,无忧眼眸一转,“他们卖我还是我卖他们还另说呢,我男装扮相也鲜有人能看出,这次去找的贵客我也会到长安再行打听才做行动,自是无虞。”
李老头再次听到无忧提起贵客,不由疑惑道,“你说的贵客,是何人?他究竟许了你什么条件”?
无忧将玉佩拿了出来递给李老头,却瞒了那名客人许诺告知她身世之事,“我也不知,他给了我信物,只让我去长安林府寻他。我去长安自然也不全为了他,更多也是想自己闯荡一番”。
“长安林府…”李老头眼神凝了凝,细细摩挲着手中的玉,一向浑浊的老眼里多了些让无忧看不懂的意味。
无忧不禁问道,“你知道?”
李老头对此并未作答,而是再次重复“不准去,哪里都行,长安不行。”
自从李老头发现无忧从小遇事就颇有决断后,便很少会干涉无忧的决定,此次李老头的坚持倒是令无忧十分惊讶,一双眸子缓缓沉了下来,“为何偏不能去长安?那里,与我,有什么联系?”?
李老头右眼微眯,似是没听见无忧的询问,只又重复了一句,“哪里都行,长安不行。”
细细看了李老头一眼,一贯聪明的无忧也明白了什么,心想自从被李老头收养以来,他只在两件事上十分坚持,一件事关她的出身,还有一件则是今日之事。这之间定有联系,看来那位贵客所言非虚。
无忧并不想再多做解释,只瘪了瘪嘴,委屈撒娇道,“我定要去呢?”
李老头看着无忧坚定的脸庞,只觉得深深的无力,“你若定要去,我一个瞎眼老头又拦得住吗?只是,长安繁华之下实则暗流涌动,并非善地,日后你是生是死,老头我便再也管不着了。”
无忧听闻此话心里一酸,虽知李老头定然不会再不管她,但凝视着李老头瞎了的一只眼和愈发苍老的面孔,终究有些不忍和不知为何而起的愧疚,可长安事关她的秘密,又实是她向往已久之地,于这酒馆也待了好些年了……
思及此,便不再纠结,只一躬身,正了正神色道“爷爷养育无忧之恩,无忧终身不忘,但长安之繁华,无忧实在心向往之,日后也定会常回来看望爷爷,打理酒馆。无忧已在床尾的盒子里放了一笔银钱供爷爷吃酒养老。此去或几日,或几年,还望爷爷注意身体。”
听闻无忧此话,李老头也知多说也无用,他向来知道无忧的性子,从小做了的决定便不会轻易动摇,只是……长安,终究还是去了长安……李老头低低叹了口气,不再说话,摆了摆手便进了屋,此时的李老头像是比往常更老了。
无忧酒馆的小厮们听闻无忧要远行,皆放下了手中之活,行至了大堂之处,有人带着伤怀,有人带着不舍,也有人带着庆幸。
无忧扫了扫李大福,见他脸上虽挂着两滴泪,却掩不住眼睛深处的庆幸,不由大摇大摆地走上去,歪着头盯向他,“大福啊,你小爷我要走了,开心吗”?
旁边的众人都忍俊不禁,新来的墩子还不熟知,旁边的王大厨便埋首解释道,“你别看无忧年纪尚小,但仗着谁也打不过她,在酒馆里可一向是称王作霸的主儿,这李大福看着高壮,刚来时不服无忧,整日寻无忧麻烦,所以平日里被无忧欺负得最惨,经常鼻青脸肿的入眠,现下无忧要走,昨夜便高兴得无法入睡,但还又必须佯装不舍,实实在在的怂货一个”。
说罢,又幸灾乐祸的掩嘴笑出了声,似忘了李大福未来之时,自己也是被欺负得最惨的一个。
李大福见无忧瘦瘦小小的身子慢慢靠近,肩膀忍不住地颤了颤,又赶忙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挤了几滴泪出来,啜泣道,“我李大福平日最受无忧姐照料,自然也最为不舍,昨日难过得彻夜难眠,心下只希望无忧姐一去顺风,万事安好,李爷爷我们都会好好帮看的”。
见状,无忧跳起来狠狠敲了一下李大福的头,笑骂道,“别装了,你什么鬼心思小爷我会不知道?”当下也不再缠问,小眉一横,举起了自己小小的拳头,咧着嘴吩咐众人,“你们把李爷爷都照看好了,要是谁敢让李爷爷掉半根头发,小爷回来必定把你们打得跪地求饶”。
说罢,便一挥衣袖出了门,青布小衫底的寥寥几笔墨竹也随着无忧的转身,旋出了一抹竹晕。
当无忧真正离开过后,众人还是流露出了不舍,看着无忧瘦小的身子渐行渐远,李大福也敛了神色,眼睛里泛起了些微的泪花。
酒馆二楼隐隐传来了一声苍老的叹息,“哎,终究是天意难改,不过,也是时候了”。
柳县虽距长安不远,却依旧是要行些路过些水的。无忧虽年纪尚小,未出过远门,但对行路之事也曾听酒馆内客人谈起过,略微思忖过后便做了决定,快步行至东郊处毫不犹豫地租了头驴。
自打马车成为天下之人赶路的首选之后,骑驴之人便寥寥无几了,往往只有远来求学的穷书生才会选择骑驴代步,但无忧却偏觉得驴子慢蠢,颇有一种憨态,刚好可以衬得她与众不同、俊朗无双,且骑驴身上也更利于纵观美景,游赏百态。
当然,这是否是因为骑驴比乘坐马车的价格要低整整五文,则不得而知了。
东向西行,这驴子不知是否因为年老,一路走走停停,硬生生花了好几个时辰才走到西处的柳河,到达柳河后,无忧便立马将驴返给了河边的租驴处,并暗暗咬牙发誓下次再也不因节约银钱而以驴代马了,这驴比她走得都要慢上几分。
到达柳河,无忧细细观察后选了一艘最为低廉的小帆船,不知是否是因为价格低廉,船身破旧,导致这艘船上人反而最为稀少,不过人稀也好,省得吵闹,无忧淡淡一笑,掂了掂钱袋便准备上船。
“稍等,稍等,这位爷。咱们这艘船还需修整一番,还请爷稍候些时间,最多一个时辰便能修好。”船上的雇员见无忧急匆匆想要上船连忙笑着伸手将无忧拦了下来。
见状,无忧轻扫了一眼雇员的手,又抬眼看了看坐在船头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船长,当下心中一动,垂了垂眸,点头道,“无妨,便候上些时辰”。
无忧等得,旁人却不见得,当下有几人便嚷嚷道,“好端端的船修整个啥,我们可都急着赶去长安,耽误了行程,你们可负不起这责”。
闻言,雇员也未有慌张,只一边伸手拦住一边好言劝说,“几位爷,船只修整不好可关系整船人的安危,若几位爷着实赶时间,也可以另行选择”。
“怎的还有赶人的道理?”几人一听此言心下大怒,便欲冲上前去。无忧在一旁却只如看戏般紧紧盯着船长的脸。
只见一直沉默的船长终于开了口,“黄言,给每人一文钱,船只至少得在一个时辰后才修好,去留随意。”
无忧眼睛微眯,一听坐这艘破船又能省下一文钱,压下心中的思绪,小脸上又重覆上笑意。
吵嚷的几人在收到钱后便不再说话,踟蹰几下后便去了别艘船只,于是等候的人愈发稀少,只稀稀落落站在几个侯船之人。见无忧还未走,船长轻轻扫视了一眼,在无忧身上多停顿了一会儿,也未曾多言。
无忧转身向着酒馆的方向,心中终究还是挂念着李老头,当下便暗暗发誓道以后在长安赚了钱定要回来好好孝敬李老头.
却不知,自从她离开酒馆向着长安出发后,这柳县,便再没了无忧酒馆。
李老头等人也凭空般消散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