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白马,转瞬即逝,这是玖城夜来东京的第六年,也是离开中国的第六个年头。
农历丙午马,还是闰年,一共有384天,中国的清·光绪32年。
今年,他已经十七岁了。
前几日去东京大学完成最后一项研究课程,他和城言来这儿的第一年,便在导师小野和平的带领下,一路披荆斩棘,比别的人领先了一半课程。不久之后,也许他们就可以离开日本回到祖国了。
父亲前日寄来一封信件,信里面写了很多,关心他和城言学习的话语,还有,玖府又搬了,这次移到了上海,说是上海有良港,他们做海运生意的,靠海运输,离得近,成本价低。
玖城夜想要问问简祯,但又觉得不妥,只简单交代了几句在这边的情况,叫他们不要担心他们,便邮寄了出去。
“夜君,你来了?”那是小野和平的女儿小野樱子,生了一副瓜子脸,说不上倾国倾城的容颜,但却小家碧玉,耐看,因为父亲小野和平是有名的经济学家,所以她也沾着父亲的风光,成了商学院的风云人物。
小野樱子喜欢玖城夜,舞象之年的玖城夜,眉眼之中已经退去了当年的稚嫩,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右眼角还有一颗泪痣,其实是后天长出来的,某日照镜子时玖城夜看见了。玖城夜的鼻子很英挺,皮肤也很白皙,只是嘴巴有些薄,他们说嘴皮省得薄的人,很薄情。而且,他比班上的学生都高
上很多,除了他的弟弟玖城言,他是商学院里唯一的中国学生,因为在校成绩优异,很受同龄学生的喜欢。
“樱子,你今日有课吗?”玖城夜没什么表情,礼貌的回复了她。
“我给父亲送些东西……”她好像还有话要说,两只手背在后面,显得有些无措。
“嗯。”但是,他的回答不知道让她怎么开口说下去。
“夜君,你这个星期有空吗?我听说你很快就要回中国了,北海道的樱花开了,我想……我想邀请你,一起去赏樱。”
四月份,樱花盛开,他以前在某本植物学书上见到过,小时候,玖城言问过他一个问题:“哥,樱花谢了会有
结果子吗?”
他那日回答了什么呢?忘了。
“下次吧。”
小野和平知道他在委婉的拒绝自己,哪有什么下一次,他这一走也许再不会回日本来了。
玖城夜刚转身要去研究室,步子已经迈开了,一股力拉住了他的衣袖。
“夜君,我喜欢你!”小野樱子闭着眼睛告白,没有等到他的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感觉自己的手被那只大手轻轻的拿开了。
“樱子,你是个好女孩儿,可,我已经有爱人了。”玖城夜说到最后两个字,嘴角轻轻弯了弯。那是小野樱子第一次见他微笑,很美。
“她叫什么名字?”小野樱子不甘心的问道。
玖城夜:“简祯。”
——
“哥,你去哪儿了?”玖城言这几年也长得很快,但,还是比他矮了一点点,靠近了才看得出来。
“做最后一个研究项目。”玖城夜累了一上午,回来就倒在了床铺上,外面有阳光洒进来。窗子没关上,一阵风吹来,窗外的樱花洒了许多花瓣。
不用去赏樱了,因为,他已经看到了。母亲最喜欢的花。
“哇!”玖城言拿起相机拍了下来,那时候只有胶片机,他攒了一个月的钱。
“组织那边有情况么?”玖城夜想到了什么,坐了起来,关上窗,对坐在弄着相机的玖城言说着。
玖城言放下相机,皱了皱眉头:“我最近一直在找版面,想登个报纸发布出去,却始终没能拍着,不过,东京这边中国自主建立的组织内部,好像已经在筹备着什么了,中国已经是清末了,现在是农历丙午马年,估计清王朝倒台就是这几年的事儿了。”
玖城夜点了点头:“那你看到什么新闻了?”
玖城言歪着头,思索了一会儿:“新闻我倒是没看到,不过我看到一个叫林森的撰稿人的名字,估计是化名吧只是为了登个版面,但是我记得,林夫子的儿子好像也叫林生。”
玖城夜端了杯水抿了抿:“嗯,我知道了,先等着吧,看看局势。到时候跟着他们一起回中国。”
玖城言:“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玖城夜看着他,不解:“为什么?”
玖城言:“我看那报纸版面上面登着都是些不太平的事儿,这几年中国被整得到处贴补丁,道光二十二年七月二十四日签订的《南京条约》到现在都还没能把银子补完,这清朝统治者真是荒唐。”
玖城夜:“不能全然说是统治者的毛病,毕竟一个封建王朝内部还有许多谋利的高官,拿钱买官的数不胜数。所以才落得个这么个后果。”
玖城言:“不过好像在实施什么新政。”
玖城夜冷笑,外国打进中国多少年了,亡羊补牢,意义何在。
“哥,咱们去看看樱花吧。”玖城言提议道。
玖城夜一口喝完杯子里的水,不烫了:“嗯,去哪儿。”
玖城言:“就这周,北海道,我拍些照片,你想不想去泡泡温泉,看看苏子神来句里面写的明月。”
“好呀!”玖城夜爽快答应了。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今夕是1906年,离开故乡的第6年。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第二日——
“夜君,听我的女儿说,你准备回故乡。夜君的故乡,是中国,对吗?”小野和平完成了手里的研究工作,得了空闲,同坐在桌子旁看时报刊的玖城夜聊起了家常。
他见玖城夜看得很入迷:“将来,有什么打算?”
玖城夜是他的得意门生,他引以为傲的学生,虽然岁数不大,在日本18岁成年,他也不过才17岁,却比普通人足足早了十年完成了博士论文,过几天,学校就该授予他这个学位了。
“老师,我此番回国,是想要做一番事业的,家父的生意还需我去承接,他老人家和母亲在家里都盼着我和弟弟城言早些归国。”玖城夜搁下报纸,说着自己日后的打算。
“不管你做如何选择,老师始终是理解并支持你的,你是一个很有天赋的孩子。只是,如今的中国这番光景,你若是回去……”小野和平伸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前几日去菊生家做客,因他是政客,结交的朋友大多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同门,当然还有他这个划在经济学板块的教书先生。
玖城夜轻轻摇摇头,微笑着回答:“老师不用担心,中国现下虽是贫瘠,但若说发展,也还是说的过去的。不然洋人怎么会选择中国作为自己国家的商品倾销输出地呢?我想是看上了中国的这块土地。”
是的,那时的中国,清政府如此软弱无能,任人宰割,处处兵荒马乱,山河破碎风飘絮。哪一个帝国主义国家不想吞噬这块肥美的肉。
小野和平沉默,他想。
“夜君”
是的,每一处都足以定下他们的过错了。
玖城夜翻报纸的手顿住了,只是一小会儿,他料想到老师会问这个敏感的话题,在很多场合,课堂上、办公室内。那么,他该怎么回答呢,是或者不是吗,可是,他只是万千中国子民里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平凡人,如何代替来回答这个关于国家、民族的政治性问题。
“老师,如果犯了错误,最应该处罚的,是这个领导者,因为人民给予信仰、期望在他们身上,愿意相信他们并支持他们,为什么?我们要责怪这样一个民族呢?私欲是人类的通病。”玖城夜注视着他,目光如炬。
言外之意就是,人民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我曾经,看过中国的一些著作,《周易》里面有这样一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夜君,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很感谢也很欣慰,父亲选和平二字作为我的名字,是对这个世界的美好期望,虽然不知道以后日子会怎么样,但是,我很高兴能够遇见你这样一个投缘的学生。”小野和平拍拍他的肩膀,起身走到窗边,仰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有些晚了。
玖城夜还想说些什么,却忍住了。他期望某一日,能够看到太平盛世、海晏河清。世界再无灾难,只剩下美好。
小野和平转过身,:“夜君,天色不早了,我们一起下去吧。”
玖城夜点头,:“好。老师,楼下拐角有家饭店。”
小野和平:“夜君的意思是?”
玖城夜:“我想请老师您用一顿晚餐,感谢老师这几年对我和城言的栽培与照顾。那日在东京街头若不是您,我们也许早就客死异乡了。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是,是我的一份心意。”
小野和平欣慰的笑了笑,:“谢谢你,夜君。”
同老师吃完了饭,玖城夜独自一人踱着步回去,他同老师回去走的不是一条路。
路过了一家服装店门口,他隔着玻璃看着展示橱内的婚纱,里面是卖首饰的,他想着要不要买个镯子,简祯百日宴的时候,他只堪堪送了个草编的手环,也不知道现在还留着没有。想来也是不在了。
他买了个镂花镯子,便回了家。
“哥,你去哪儿了?”玖城言在家里吃了晚饭,看了半天书都没见自家老哥回来,开始担心起来,这会儿终是看到他回来了,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哦,去学校那边做些事情,顺便请和平老师吃了一顿饭。”玖城夜走进厨房准备给自己倒一杯白开水,拿起杯子,听到玖城言说。
“哥,我买好船票了。”
玖城夜疑惑,歪着头看着他,:“你不是要去看樱花吗?”
玖城言摇头,关上笔记本,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数字,:“不了,故乡也有樱花。”
“你订的什么时候的船票?”玖城夜问道。
玖城言:“嗯……后天的。”
“组织那边还是没消息么,咱们这样回去了,万一以后有需要,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了。”玖城夜皱眉,前几日不是还在说要共和么,怎么近来全然没了消息了。
“估计差不多都回国了。我近日得到一消息,组织内部在中国各省布下了眼线,安插在清军队列里面。就等着谋划时间打响推翻清王朝的第一枪呢,快了,这事儿也就这么几年,早晚成定局。”玖城言说,找了把大蒲扇,四月春盛,应是放纸鸢的季节,东京反倒有些炎热起来。
玖城夜背对着他,整理着自己的东西,其实他也没带什么东西,有一些林夫子赠予他们的古籍书本,想来回去还要同老师说说自己的心得。
来日本足足六年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因为明治维新很成功,日本境内的民生还是很不错的。但,这几年中国局势不太乐观,到处都有起义反抗的民众。
他记得,在清光绪二十一年。这些事情旁人只能听得见风声。
“那行。”他们才加入组织不过一年,手上倒是没什么任务,来去自由。
“不过,我除了这一则,我还略微听见过风声。”玖城言顿了顿。
“什么风声?”
“组织内部出了奸细,为清政府做事,前几日被查出来了,好像是一个女奸细,跟国内的几个地下党还有联系,偷了组织内部的文件,这几天还留在日本,没有找着她的具体位置,她会易容术,进组织的时候一直用的是张假脸,名字也是个代号,叫千月子。但她是个中国人。组织里面的人一直没有发现,前几日发现那个核心档案丢了,这一查,是她给偷了。那个文件要是被她带回国,就惨了。现在他们跟各个联合党都互相转告了的,说是动用能动用的力量找出罪魁祸首,我们也在行伍之中。”
“静观其变,一定能够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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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完了这边的事情,就该登船离开这儿了。
“哥,今天天气真好。”玖城言伸出一只手放在眼睛上,很开心的说道。太阳刺眼的光让他有些睁不开眼。
“恩。”玖城夜倒是没什么丰富的情感表达。
大海上有几只白鸥飞过,驶出港湾的船渐渐看不到桅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