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虽还未开始,菜倒是上得差不多了,名面上是简家二小姐简祯的百日宴,但一个刚出生的奶娃娃知道个什么,所以就由丫鬟婆子照顾着。
沈静姝在路上叫了个黄包车,匆匆赶了回来。
“哎哟夫人,你回来了!”简泓志很高兴,忙走出去挽着她的手。
沈静姝点点头,脸上带着笑意。
一个很温婉的女人,虽然生了两个孩子但是身材依旧没有走形。
“哎,稀客咧,好久不见。”她向七巧打着招呼。
简泓志做生意的本钱就是玖怿炜资助的。简家和玖家在上个世纪就是世交了。简家书香门第,玖家处商业之道。各自发展,成了当地的两大顶有名气的家族。
“静姝妹妹,你去哪里儿这才回来?”七巧随口问到。
其实这问题本该由简泓志询问的。
“我去买了点东西,要不要看看?”沈静姝神秘的摇了摇手中的精品带,一看就是很贵重的东西。
“好呀!”果然,不管当妈没有,始终是有一颗充满活力的心脏的。
于是俩人便挽着往大厅里面走了。
“诶,你俩别走远了,一会儿得开宴了哇!”简泓志在后面吼着,摇了摇头。
“知道啦!”沈静姝转过身回了一句,便和七巧有说有笑的聊着什么。
留下玖家三爷子和简家老爷在大厅里面坐着。客人也都没到齐。
“哥,你饿了吗?”玖城言用脚轻轻碰了碰玖城夜的脚踝,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问着。
“我不饿。”玖城夜听到自家老弟肚子叫的声音了,又转头看了看隔壁正在交谈的客人,父亲也在同简叔叔聊着生意上的事情。两个小孩子总不可能擅自主张的去拿东西吃吧。
“哦……”玖城言撇了撇嘴,踢着脚玩。又不能吃只能看,简直是太难受了。中午饭吃了那么久早就饿了。
“你饿了吗?”玖城夜问到。
明知故问!
“嗯。我中午没吃多少饭。就吃了一些零嘴垫着。早就饿坏了。”玖城言一脸诚实的回答着。
玖城夜面无表情,他亲眼看着他吃了三碗,还嫌少?提前发育了。
“你忍忍吧,一会儿就可以吃了。”玖城夜安慰着他。
“你就知道说这些没有用的漂亮话,又不能吃。”玖城言心里特别不想再搭理他,但是又怕自家老哥的行事作风。想了想还是回复了一句。
玖城夜看了看手里面的细长的草,刚刚趁母亲她们聊天的时候去旁边采的。
“哥,你拿两根草做甚么?你不会让我吃草吧?”玖城言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家老哥。
这时七巧回来了。
“看看你们沈阿姨给了我什么呀?猜猜?”她脸上写着笑意,任谁都知道她此刻很高兴,但是总是有不会识相的人存在。
“不猜,没意思。”玖城夜说道。他对这些东西才不感兴趣。
“娘,什么?吃的?”玖城言还是很乐意猜的,往回他猜中了娘都送给他了。
七巧拍了下他的额头:“你呀,就知道吃!”
玖城言摸了摸被打的地方,又说“那快告诉我,是什么嘛。”
七巧摊开手:“是书。”
“哇,我喜欢这个!很早之前我就想买了!”玖城言差点没跳起来,别看他喜欢吃,但他一点都不笨,而且身材也不胖不瘦,跟他哥哥看起来简直一模一样。就是性格差了点。
“就是兜儿里没大洋!”玖城夜补充道。
玖城言:“……”
七巧笑了笑:“你呀,净会拆你弟弟的台子。”
“我没有,实话实说而已。”玖城夜没什么表情,依旧一副万年冰山,说话不带感情。
“各位朋友,特别高兴你们能够在百忙之中参加我小女儿的百日宴,希望你们吃好喝好耍好哈,一会儿搓搓麻将!”简泓志站在台上说着,客人都来满了,差不多可以开席了。
“说啥子哟,简先生,跟我们还见咧些外哟,一家人不讲咧些。”客人甲用一口乡音附和道。
“逗是逗是,大老远跑你这儿来耍哈子,交通又撇得很,四川路都不好走。还是出来给你扎起的嘛。”客人乙。
一番番道喜的话,简泓志有些湿了眼眶,出川已经很多年了,随父母亲迁到这里。能见到故乡的朋友,真的很感动。说惯了他乡话,在外多年,开始有些近乡情怯。
“好的好的,吃嘛吃嘛,大家伙吃,莫客气,还有黑多。吃不完包起走都要得!”简泓志招呼道。
主桌这边已经开始用起餐来了。
“城言,吃点笋子。”七巧看着玖城言的碗里,全是各种各样的肉,有点发腻。
“娘,我不爱素的。”玖城言皱了眉头。嫌弃的动了动筷子尝了一口。
“吃!你看你哥就吃,才长那么高!”七巧训着他。
“他就比我高那么点我一个指头都可以比出来!”玖城言不服气,鼓着腮帮子。
“那你那么爱吃你哥带的饼子?”七巧反问他,这孩子还真是怪,是个肉食动物。
“饼里有肉!”玖城言埋下头继续吃着碗里没有吃完的笋子。好苦呀。他不喜欢吃炒的,炖的还可以吃那么些。味给炖没了就没苦味了。
虽然他不喜欢,但是他也是个听话的孩子。娘是对他好他知道这些所以也不会唱反调,只是喜欢拌嘴。
“诶,你哥呢?”七巧这才反应过来。四下望了望,哪里有玖城夜的影子。
“可能是方便去了,他水喝的有些多。”玖城言艰难的吞咽下那口笋子后回答。
“那孩子,吃饭了还乱走。别又找不到路回来了。”七巧有些担心。
“谁走丢也轮不到他。”还可以抱个娃回来呢。玖城言心里道。
这厢——
奶娃娃吃得饱饱的,躺在摇篮里很乖很安静。玖城夜靠近一看,原来是睡着了。
摸出衣袋里的草环戴在了她稚嫩的小手腕上。
婴儿的睡眠很浅,于是简祯被这动作惊醒了,大眼睛同他对视着,抓住了他的小手指,咯咯的笑着。
玖城夜也笑了,附下身将她抱起。亲了亲她的小脸。
“乖,哥哥走了。以后再回来看你。”玖城夜对她说着。将她又拍着哄睡着了以后,便离开了。
那草环别人不仔细的话是寻不到的。
——
“城夜,快来吃了。”玖怿炜叫着自家大儿子。吃了走了得走了,家里还有些事情没打理,这下子怕是不能跟老朋友多说说话了。
“嗯……”玖城夜走过来坐下。
七巧和玖城言也没问他去做了什么,他也没说,这一顿饭下来大家都热热闹闹的很开心。
“简老弟,我们得走了。”玖怿炜向简泓志道别。站在门口。
“玖大哥,多留会儿?好不容易来一次。”简泓志挽留到。虽然两家离的挺近的。但实际几年才能见到这么一次。
“家里有事需要回去打理,以后还会有机会的!”玖怿炜说出了实由,简泓志便不再好推迟,便也不好再多挽留些什么。
“珍重!”他伸出手,玖怿炜同他握手,紧紧的。
“再会,走了!代我们向夫人说一声。”玖家一家子转身离开了。慢慢走向外面。
简泓志注视着他们的背影,沈静姝走了过来,看着外面:“泓志,七巧姐她们走了呀!你怎么不告诉我?我都没有向他们道别。”
“七巧姐,玖大哥以后你们再来玩呀!”她朝那边大吼着。七巧转过身,对着她点了点头:“好的静姝!”
走到河边的时候,七巧问着他:“城夜你去哪里了?”
玖城夜第一次撒谎也脸不红心不跳:“上厕所。”
其实是送定情信物去了,虽然很简陋。
下一次见面,却是玖家大少爷和二少爷出国的祝学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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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个月后,这玖家两兄弟的个头那是蹭蹭的往上长。七巧都不由得感叹道,孩子长得好快,当时出生的时候一只手都比得过来,现在大了两只手都环不住了。
玖怿炜一直在忙商行那边的事,简家也开始有些名头了。但两家平日里交往的甚少。
近日里京城里出了些风声,往日茶睡铺,戏楼里名角唱得正盛呢。她还有幸看见了梅老先生。
这些日是寻不到了,自清宣宗道光十九年岁次己亥四月廿二,林大臣虎门硝烟一事,英国人以此作为借口,开始了的残酷资本主义殖民,把偌大的中国变成了自己国家的商品倾销市场。
可是那清政府哪,仍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连一个戏子,都知:位卑未敢忘忧国,哪怕无人知我。
她七巧从前,就是个唱戏的。还是闽南一带唱南音的坐庄呢。
“见许花梢弄月,照于芙蓉花台上。”
这样的词是她六岁时便会哼唱的,她的屋子里还有一把红木琵琶,搁在琴箱里,自她嫁给玖怿炜的很多年里,一次都不再摸过了。今日,她想摸摸了。
到了这个关头了,都没有什么能够拯救了的吗?真是执迷不悟。
所谓的理性、沉着,向来中国人的以和为贵,这当今天下,怎么就乱了呢。
她从房里取出红木琵琶,轻轻拨了起来。
玖城夜在房中预习功课,听到曲子的声音便放下手里的书,轻轻的脚步声,几乎听不到。
当七巧拨完一首曲子的时候,才发现身后站了个人。
“娘,您这是怎么了?”玖城夜站在七巧身旁,静静的看着母亲,娘好像有心事。
“没什么,娘就是想到了过去的一些事情。”七巧笑笑,对着他摇了摇头。院里的樱花树今夏的第一片花瓣,飘落在了她头上的珠钗上。
七巧看了看院里的花草,放下手中的琵琶,拿起搁置在一旁的水壶,给那些在炎炎夏日里的花草树木浇了浇水。然后,她转过身,看着自家儿子,说:“城夜,你爹昨日告诉我,他想把你和弟弟送去留洋。”
玖城夜一愣,他才刚过完十一岁生辰不久。
七巧见他没回答,便又接着说:“你爹讲,这外面如今乱得很,前几日京城里面,说着什么要官派留学生呢。都是些十几岁的小孩子。大点的都还未到弱冠之年。”
玖城夜说:“可是我和城言没有被宫里面选了去,如何留洋?”
七巧站在庭院里,抚摸着那颗老树错综杂乱的树干,撩开了那些绕树草。
玖城夜听见母亲说:“你爹讲,他现在挣了钱,有办法送你们出去,让你们多学些先进的东西回祖国,他自己没读多少书,小时候家里穷,你奶奶生了7个孩子,他是最小的那个,也是唯一一个存活下来的,他十二岁便成了孤儿。知道你和城言为什么从没有见到你的奶奶和爷爷吗,你奶奶和爷爷曾是玖家村有名的抗英烈士,被外国人一颗子弹之中脑门打死的。你奶奶死了,你爷爷也没能躲过。后来乡里人急急忙忙跑回来告诉你父亲,官府不给玖家村留后,于是你父亲便随着乡里人跑了。移居到了这里,十三岁,别人还在读书的年纪,他满地跑,寻生计……后来,我遇见了他,再后来又有了你们。”
玖城夜知道娘的出身,从小也有许多书舍的学生们嘲笑他和弟弟是风流女人出来的孩子,但是那些人也只敢背着嘲笑、挖苦、讽刺。弟弟曾和学堂里的人为此事打过架,虽是打赢了,在越走越快的四季河畔,他看见他蹲下身子,一个7岁的少年,掩着脸大哭,朝着空旷的河岸,天上星河璀璨,月光洒在水中,他听见城言那稚嫩的嗓音,大吼着:“难道出身卑微也是一种错误吗?”
玖城夜走过去,看见他泪眼朦胧,看着天上的月亮:“哥,为什么我们现在有钱了,还是有人看不起我们。”
玖城夜无言安慰。
七巧唤回了他的回忆:“城夜,你和城言年岁相差不大,我知道城言虽然看起来天真,其实他心里咽着很多心事儿,只肯跟你讲。”
玖城夜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就那么站在那里:“我不想去海外,那离华夏甚远。”
往西是绵延的雪山,穿过乌拉尔山乌拉尔河,看不见故乡的绿。
“你爹讲,留日。地儿近。”七巧拍了拍他稚嫩的肩膀,等再过几年回国时,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已经成长为一个英勇的男子汉了。
“嗯。”
一直躲在墙角边的玖城言,看着树荫缝隙里投下的阴影,数着地上的影子,还有攀爬的蚂蚁。
听着他们的交谈,默默的抬头看着天空,无言的流下了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