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春——
“思年，这是你父亲生前留下的日记，他让我交给你。”一个身穿卡其色大衣的男人，戴着一顶格子图案的贝雷帽，怀里揣着一塌厚厚的牛皮本子，从边缘处看，纸张有些泛黄。
青墙绿瓦内，坐着一个约莫50岁的男子，带皱的手里正抚摸着一张老照片。
“叶灵?”
“是我。”
“我一直认为，我这一生都不再与他有任何交流了，事实上，我不能理解他，我的童年没有他的参与。”
叶灵沉默了一会儿，将怀里厚厚的日记本放在一旁的原木桌上。
“思年，你应该知道人这一生，有很多不想做但不得不去做的事情，也许是正年轻，有些人是鱼，无法停留在菏泽之地，但很多时候，他选择为你停留。”
“真的吗?”
“他对你的爱是沉默的。”
——
少年站在城楼上，仰望着天空，暮色已淹没城。城楼下是一个即将被凌迟处死的犯人。
院里的海棠花开了，昨日整夜没能睡着。
花开即死亡，而死是拒绝一切理解的。
太阳出来以前，人人都在武装。
——光绪二十六年白露
七里镇是一座风雨飘摇的避难处所，凝望疲敝的人文古道，难舍劫后的万卷斜阳。
1900年的夏日，街上人群往来匆忙，这个对世人来说一如往常的一天，对于简家大院来说却是不平常的日子，简氏夫妇的小女儿简祯出生在六月芒种。
简家大院——
简家书舍不是教人读书的私塾，而是专门藏书的地方，书舍门上至今还留着一副笔风豪放的大字:“鸿志不汝较，奋翼起高飞。”
简家二小姐从出生便一直是刘嫂喂着，简泓志也经常去看她，直到沈静姝坐完月子。
转眼到了简祯的满月宴，简家大院忙得上下不可开交。也有许多来聘临时工的国府学生，帮忙打下手，递东西。
“诶，那边那边，灯笼给我挂正了！一会儿陈管事要来验收呢，你要是挂歪了咱们都没工钱得了啊！”大门下方站在一个身穿麻布衣服的小厮，朝梯子上那挂灯笼的人嚷了嚷。
左右来回踱步，打量着灯笼的高度。
“哎哟，你说了几百遍了嗦，我又不是猪脑壳的嘛。晓得了哇。嗯是我还得给你挂歪咋子嘛。我不得白吃干饭。”那人答应道，简泓志从大院里走出来检视成果，在大门处停下脚，那人说的是四川的方言，他的故乡就是四川，后来随父亲迁到此处定居。也许是中国人素有安土重迁的思想，四川人肯移居到外乡的很少，他原本也不大愿意来这里。
锦城云乐，人文风俗，茶馆，过着慢生活，他热爱那样的生活。
“老弟，你小心点哟，莫摔下来了哈！”他用乡音对着那挂灯笼的人说。
许是那人不知道他是谁，便笑笑，老实淳朴，:“不得老哥，我专业的。”
扭头继续做自己手上的事。
彼时，陆陆续续很多人走进来。玖家也在其中，玖城夜手中拎着一大堆东西，身后跟着他的父母亲，还有两手空空什么都不拿的老弟。
“玖城言，你难道不应该分担一些么?”他脾气上来了。一个十岁的小男生，一个人拎那么多的东西，手都给拎麻了，掌心里面还硬生生多了几道红印。
“哥，你拿着呗，我拿不动。”只比玖城夜小一岁的玖城言朝他吐了吐舌头，一边说一边往父母那边凑。
玖老爷安抚道，似是打圆场，:“城夜，你是哥哥，让着点弟弟，亲兄弟呢，分什么你和我。”
玖夫人吭了吭声，不赞同他的说法，:“玖怿炜，城夜和城言可都是你亲儿子啊，一碗水要端平，不能偏心，城言，帮哥哥分担点。你平日受了欺负你哥还为你打抱不平，你这样让他寒心了，以后不给你买饼吃了。”
“啊~”玖城言的声音十分失落，他又不是不知道，父亲是不允许他出城西郊去那个饼子铺买饼的，因为自己学习不认真喜欢天马行空，所以只能待在书院里，每天两点一线来回跑。但是玖城夜做事有分寸，已是个小大人了。只要不是出格的事，他们都不会约束他。
“哥，我帮你拎吧。”玖城言小声说道，伸出一只手拿走了一部分。
“怎么，你想通了?”玖城夜挑眉。
“嗯。”玖城言吸了吸鼻子，他其实是舍不每天早上的饼子，还有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有这么一个白眼狼弟弟。
“这不就对了嘛。”玖夫人轻轻抚摸他的头顶。
玖城言点点头，嘟囔道:“娘，为甚么我们不坐马车，非得用脚走。”
玖夫人教训道:“你呀你，给我们家拉车的那个管事请假回家去了，再者，走走路锻炼身体不好么?你本来体魄就不好。你看你哥，打小就爱运动，指不定还有肌肉了呢！”
玖城言不满，扁着嘴巴:“他有肌肉?我肚子上还有一块呢，蛮大一块！”
玖城夜笑了，噗嗤一声:“你那叫肥肉。”
玖城言:“呸呸呸，你才叫肥肉呢！”两兄弟拌着嘴，走着走着，就来到了简家大院。
“哎哟，怿炜哥，巧姐，你们可算来了，哟，这是你家两个公子吧?几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简泓志站在大门那儿迎接客人，看到了玖家一家子人，便迎了上去，结过两个孩子手上的东西。
“简叔叔，有水么?”玖城言口渴了，要找水喝。简泓志把东西递给下手，拍了拍他的肩头:“这位伯伯带你去。城夜你也渴了吧，一块去喝点水解渴！”
他看着那孩子的脸，太阳穴旁边的汗水，在阳光底下透明得发亮。
他还是知晓这俩孩子的姓名的，便吩咐着下人，带他俩寻水喝。
看着他俩走进去之后，简泓志回过神，:“巧姐，我看城夜不大爱说话。和你家二小子鲜明的对比呀。”
七巧笑了笑，他一直是那样，:“城夜是这个德行，从小到大，一味话少，反倒是城言这小子就是有点爱闹腾。不过性格上还是合得来。”
简泓志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请玖老爷玖夫人入座！”
玖怿炜挽着夫人的纤纤玉手，温柔的笑道，:“走吧！”
七巧点头。
这厢，这俩个喝水的孩子还站在厢房里面，那个大伯把他们带到这来叫他们休息一会儿，喝完了水，城言看见简淑便跑出去找她玩去了。说来也怪，几年前刚见面的时候也不见他俩玩的开心。
其实不然，玖城言可不是一个单纯老实的孩子。
“城言，你家哥哥呢?”
“哥哥，在大厅里呢！”
“你带我去找他，我给你我最喜欢的泡泡糖。”
“好啊。”
几颗泡泡糖就把自家老哥给卖了。
玖城夜站在厢房里，解了手出来都没看见自家弟弟。心想肯定又是跑哪儿玩去了，但他有些不识路，自己摸索着走出房间。
“小孩子的声音。”玖城夜出去寻人，不巧来到侧院花园，从房间里传出一声声婴孩儿的哭声。他立着耳朵，推开那扇房门，又想着这样不太好，刚想退回去，那小孩儿又开始哭了。还是进去瞧瞧吧，怕不是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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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个小女孩儿，正睡在摇篮里，哭唧唧的。声音有点恼人。女婴一双水葡萄似的大眼里波光潋涟的，就那么一直目不转睛的瞧着他，啃着自己的小手，许是饿着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抱她，就那么站在那里，四处看了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吃的。末了，她又开始哭闹了。
这会儿他直接抱起她，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背。
“不哭哦，不哭哦宝贝儿。哥哥给你找东西吃。”玖城夜汗颜，什么时候也轮到他哄小孩儿了。便四下望了望，吃的倒是没有，装饰品一大堆。抱着简祯便走了出去。
他娘说得是对的，虽然他只有十岁，但是力气倒不小。这便又是夏天，穿多了会悟出痱子，简祯就那么几块布包着，轻而易举的就抱走了。只是这房里的大人还真大意，把这么一小孩儿放在屋里又不管，就不怕贼来偷了去么。这年头，有的是人偷小孩卖钱呢。
就在他抱出去了不久，奶娘便回来了。一看见屋里哪里还有个二小姐呐，便急坏了。差点没哭着跑到前院去。
“老爷，老爷！二小姐不见了！”奶娘一路跌跌撞撞，磕到了不少东西，老天，这二小姐要是丢了，她还有命么回去过年么。
“什么?”简泓志脸上开始焦急起来，那表情任谁一看都知晓准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失陪了哥嫂，你们先玩着凑合凑合，我找找去。还愣着干什么，叫人找去啊！这档子事还要我教你么?夫人快回来了！”简泓志吩咐到，行了个拱手礼，便匆匆走了。
玖怿炜刚想说话，奈何简泓志走得太急，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不见了。于是乎便看了眼旁边的七巧:“七巧，咱们要不帮帮忙吧，这席还没开始吃呢。”
他说话声音听着有些朦胧，七巧伸着脑袋，看着喝了很久水的玖城言慢慢吞的从那边走过来，嘴巴里还嚼着什么东西，身边还跟了个小女孩。一时就没有注意玖怿炜说话。
“怿炜，你看，城言旁边跟得哪家的小姑娘啊?”七巧问着。
玖怿炜也跟着探着脑袋，他有些近视看不大清，凑近了才看清，这不是简家大女儿简淑么。
玖怿炜:“哦，这是简家那大女儿简淑。”
七巧:“都这么大了?”
玖怿炜:“能不大么，你上次见这小娃是几年前了。”
待两个孩子走近了以后，七巧皱了眉头，怎么只看见他一个人，:“城言，你哥呢?”
简淑也一脸期待的看着他。
玖城言挠挠后脑勺，嘴里吹了一个泡泡，噗嗤一下的破了，又继续嚼着泡泡糖，说:“哥不是回来了么?”
七巧:“啥时回来的?我不是叫你哥带着你去么?你倒好自己回来了把你亲哥给落后面，你这嘴里吃的甚么，给我吐了！”
玖城言乖乖的扯了饭桌上的一张纸，把糖吐出来包着扔进了竹篮编的垃圾桶里面:“哦~”
简淑跺跺脚，五岁孩子的小脸上写满了气愤:“城言哥哥你骗我。”
“我啥时候骗你了。”玖城言满脸大义，他又不知道哥没走呢。
“这下咋办?你哥又不识路。”玖怿炜开口了。
玖城言撇撇嘴，踢着脚边的石子。脑袋转向一边，不料。
“诶，那不是哥吗?手上还抱着什么东西呢！”他伸出手指着长廊那边。
七巧和玖怿炜也看了过去，果真。
玖怿炜诧异，这是从哪里抱了这么个娃娃回来?莫不是简弟的小女儿。
“城夜，你哪里抱了个娃娃?”七巧说道。还伸出小手指逗了逗女娃。
“那边后花园里。我想自己回来的时候听见哭声，就看到了她。她饿了，又没吃的，就抱过来找吃的。”玖城夜维持着抱娃的姿势，好似一点都不累。
“哥，你别给乱抱，万一人家急得不得了。”玖城言说道。
“城夜哥哥，这是我娘给我生的小妹。”简淑站在一边垫着脚望着脑袋看了看，城夜哥哥好高哦，长得好快。
“甚么?”玖城夜反问道。
简淑以为他没听清，就又再重复了一遍:“这是我的小妹妹阿暖，爹爹给她取了简祯为名。”
奶娘找了一圈没找着，便又跑了回来，看见玖城夜手上的孩子:“哎哟我的小小姐啊。可算是找着了。”心急的想要抱过孩子。
玖城夜也便给了她，只是附道:“她饿了。我找了一圈没吃的。”
奶娘也不好责怪，毕竟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只道:“我刚刚去后厨忙了。我走之前小小姐还在乖乖睡觉呢哪知醒的这么快。”
“找着了?”简泓志走了过来。
“找着了找着了！”奶娘头点的跟个拨浪鼓似得。
简泓志:“正好，静姝回来了，交给静姝吧，也一天没看见她了。”
奶娘:“好的老爷。”
玖城夜这会儿开了口，赔了个不是，他好像不该去抱这个孩子，:“对不起，简叔叔。”
简泓志笑笑，拍拍他的肩膀:“有啥子对不起嘛，很正常塞，你要是喜欢我的小女儿，要不然定个娃娃亲塞，亲上加亲哟。”他说话还是带着川味儿的，即使在外这么多年，乡音无改鬓毛衰。
“我看可以。”玖怿炜乐呵呵的。
简淑小脸垮了垮，有些不高兴了，当然，她还不懂得什么是喜欢，出于小孩子的天性，有一种占有的情绪夹杂在心里。
“爹爹，我喜欢城夜哥哥！”她身上有一股药草的味道，因为身体不太好的缘故，从小抱着药罐子长大。
“爹开玩笑的呢！”简泓志摸摸自己女儿的头发。捏捏她的小脸儿。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玖城夜答应道，诧异到了旁人，大家都只当个玩笑话，不想他当真了。
简泓志木愣了一会儿，有些尴尬。七巧打了个圆场:“城夜，简叔叔开玩笑呢?简祯还小呢，你都这么大了，不合适。”
还真是个亲妈呢，不帮着自家儿子讲话，胳膊肘往外拐！
“对呀哥哥，别介！”玖城言也附和。
“你想不想吃饼子了?”玖城夜一个眼神甩过去。冷的像要杀人。
玖城言心里发慌，老哥不像是开玩笑的。
“没事没事，那就先这样定下了嘛。”童言无忌，他不当回事儿的，也许过了十年，这约定就忘了。小孩子，喜欢新鲜而已。
不过，令简泓志没有想到的事是，十年后，这个当时的玩笑话，在某日变成了现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