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亦做了个梦,梦见自己飘在一条大河里,是小镇里不曾见过的大河,汹涌,湍急。他在那条河里颠颠荡荡,始终靠不了岸。他渐渐力竭,沉没到那条大河中,连呛了好几口水。
也就在这时,他醒了过来。
他趴在那匹白马的身上,身上沾满了夜的痕迹。一颗又一颗的露珠,带着渗骨的寒意,浸湿了他单薄的粗麻织布,提醒着他,他现在无所依靠了。
晨光透过树木间的缝隙落下来,带来丝丝的暖意,反而让赵亦打了个冷颤。
小心翼翼地从白马背上爬下来,赵亦终于能好好观察四周的环境。
身旁就是一棵巨树,应该是有些年份了的,树皮有些皲裂,一些菟丝子类的植物爬在树身上,淡淡的腐霉味传出。
周围的树,也大都近乎如此。
“祁云山?还是蛊毒之森?”
一副昌秆镇四周的地理图在赵亦脑海中浮现。但他出生至今的十二年,也未曾出过昌秆镇,分辨不出自己到底是在哪一处。
“应该不是蛊毒之森,动物的本性应该会让白马避开危险。”
“祁云山,这又是哪一山段?”
赵亦眉头紧锁。张朝让他出逃,出逃之后呢,他这样一个只会读书的十二岁的少年,又要靠什么谋生。
想到那祭礼,心中又是一番阴翳。
这个世界制度严明,刑法苛严。有数不清的徭役税赋,其中一种,叫“祭礼”
祭什么?神明。
这个世界不止飞鸟走兽,更有大妖食人饮血,修士飞天遁地。其中与天地同寿,造化通玄的,便被尊称为神。
只是赵亦熟读经书,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所谓的神,和那些妖怪一般,要食人肉,饮人血,每一年,每一国,乃至一村一寨,都要选出赵亦一般的人,供奉给他们。
那些被选中的人,再没有一个能回来。那些供奉的祭台仍然光鲜,只是那片光鲜之下,不知藏了多少肮脏。
赵亦对神几乎没有敬畏之心,或许与他所读书中写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有关。
哪怕知道这个世界有着许多凡力以外的奇迹,却并不打扰他安居在一方泥庐之中。此事过后,对所谓的神,更是多出了一份鄙夷与厌恶。
天色似乎还尚早,平常这个时候,他应该正在读自己前夜抄录的文章,只是此景此地,他摇摇头,过去牵马。
白马正在啃食地上的青草,突然变得十分焦躁,鼻中哼哧哼哧,似是在害怕着些什么。赵亦拉它也不走,反而来回踱着步子。
“这是怎么了?”赵亦心中疑惑,手上的力加大几分,惹怒了白马一般。白马长鸣一声,用力一甩头。缰绳便从赵亦手中被甩脱开来。
“咴儿咴儿”
赵亦手中的力失了着点,一屁股跌在了地上,再抬头,白马早已消失在密林里。
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赵亦被人提了起来。
“怎么有个外来者?”
是位黑袍青年,个头要比赵亦高上不少,面容显得有些冷峻。
“程明,先把人家放下来,别吓着人家了。”
一个娇柔些的声音,让人如沐春风,又带着些魅意,打消了些赵亦的震怖。
被称作程明倒也没什么意见,将赵亦放了下来。
“小弟,你迷路了吗?”章颖半蹲下来,脸凑到赵亦面前,说话时一阵轻气吹到赵亦脸上,少年立时红了脸。
“没,没有,我去灵株镇投靠亲戚。”
“哦?是吗?你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吗?”章颖见赵亦吞吞吐吐的样子,分外有趣,不由生出些取闹之心。
“祁云山,只是不知到了哪一山段。”赵亦答道,他见这四人似乎没什么恶意,不再那么忌怕。
“不是哟,小弟弟”章颖脸上出现某种快意的神采,“这里,是蛊毒之森。”
“灵株镇在祁云山北边,蛊毒之森在祁云山南边。小弟弟,撒谎可不对哦。”
章颖凑到了赵亦耳边,一句话,却让赵亦毛骨悚然。
“不要怕,放松。”
她的一只手搭在了赵亦头上,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侵入赵亦的身体,就像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海里四处爬行,留下触感般的记忆。
在一刹那,他觉得自己的一切都被这个女人看透了。
“原来如此,逃脱祭礼的小可怜啊。”章颖眼神少了戏谑,多了怜悯。
“逃脱祭礼?”一直沉默在旁的程明突然开口,“昌秆镇张家帮助一个祭品逃跑,就是你吗?”
“听闻修士有一法,”赵亦深呼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能搜人记忆,辨人所想,号搜魂。”
“在下赵亦,见过各位仙长大人。”
“仙长?”
四人不约而同爆发出一阵笑声,就是看起来不苟言笑的程明,也牵起一个弧度,只不过,看起来有些苦涩。
“我们可不是仙,”四人中又一人发言,
“我们,是邪修。”
“咦,你不怕吗?”章颖见赵亦神色不变,有些惊异于眼前这少年此刻的胆气。
“有何可惧?”赵亦冷笑一声,“所谓神,受人供奉,不照样要生人祭祀,你们自称邪修,最差也不过杀了我。”
赵亦停顿了片刻
“就权当我没有出逃罢了。”
“还是不一样的,”章颖托着长长的尾音,露出狡黠的笑容,
“张家因为助祭品出逃一事,可是被举家受刑了呢”
“小弟弟,你要是能飞起来,说不定还能看到昌秆镇还没熄灭的火呢”
“本来只要死一个人就能结束的事,你可是拖了张家一百三十二人陪葬”
“如此心性,真是比我们还更似邪修”
赵亦如遭雷击,章颖的话字字诛心,他眼前仿佛能看到那冲天的大火,将曾经美如画的张府一寸寸腐蚀殆尽。
还有张朝的那张俊逸的脸,渐渐在大火中扭曲,狰狞。
他转过身,撒开腿就要跑,但被程明一手按住。
“去哪?”程明发问,声音不容置疑。
“回去!”
“回去送死?”章颖的手拂过赵亦的脸,看着他通红的双眼,似乎饶有兴趣,“小弟弟,我还以为你是个理智的人呢。”
是的,现在回去,不过是在一百三十二这个数字上再加一个一,可他该怎么办,这种仇怨,难道可以不报吗。
他生来就是最底层者,父母相继被当做祭礼。无依无靠,是张朝救了他,是张府为他提供了吃穿用度,虽然都是些最基本,最简陋的用品。但情义之至,又怎是钱财能够衡量的。
张府对他,不仅是再生父母,还让他脱离蒙昧,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
还有张朝,是他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一个朋友;是第一个尊重自己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尊重自己的人。
昨夜一别,竟成永诀。
那张为自己安危而担忧的脸,永远定格在了昨夜。
赵亦只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人抽去,一下瘫倒在地上。
天地广大,囫囹深陷。
“走吧,在这里逗留有些时候了。”章颖看着眼前赵亦的这幅神态,似乎很满意,站起身来拍拍手。
程明等人也不再逗留,迈开步子要离去。
他们的步子不大,却很快。大概就在密林即将淹没他们身形的刹那,少年的声音响起,
“帮帮我,我想成为邪修。”
那四人的身影仿佛成了幻影,他们又聚在了赵亦身前,以赵亦看不懂的神奇之力。
章那张颖皎好的面容此刻变得狰狞,赵亦的眼睛与她直视。他看到的不再是一位年轻女子,而是一具红粉骷髅。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章颖的手停留在他脖颈处,死亡的威胁弥漫赵亦全身,让他出奇的冷静。
“神容不下我,但我要活下去。”
沉默,风都不敢打破的沉默。
“把他带上。”
章颖的话说完,立时失去了踪迹,其余两人也一齐消失,只剩程明立在赵亦身前。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不需要。”
“这条路没那么好走。”
“我知道。”
“抬头再看一眼吧,以后就不属于你了。选择这条路的人,清风明月,与君永诀。”
“我准备好了。”
程明听罢,化作一片黑暗,将赵亦笼罩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