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空和尚虽然经年不出洪观寺庙门,但并非不谙世事。他见中弘一郎穿戴齐整,虽然看起来衣冠楚楚,实则暗藏杀机,说话语气又很傲慢生硬,而他的手下则个个凶相毕露,又都佩戴手枪,便知道来者不善。当下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此言差矣,佛祖慈悲,无论罪业如何深重,只要虔心忏悔,总会消弭罪业的。怕的是身陷苦海之中而不自知,造业无数……”
中弘一郎冷笑打断同空:“大师这番话,简直就是一派胡言!倘若世上作恶之人都来求佛祖消去罪业,佛祖哪会顾得过来?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冤有头债有主’,都求佛祖消去了罪业,那些冤亲债主怎么办?”说到这里,中弘一郎忽然转过头来,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对池玉平说道:“看样子阁下一直在这里忏悔罪业,但阁下当年在济南杀了很多帝国军人,你觉得佛祖能替阁下消去罪业吗?”为了表现自己雍容自若的风度,中弘一郎竟然换上了一副笑容。但不知他怎么暗示的,其他鬼子虽然听不懂汉语,竟然全都掏出了手枪,一齐对准了池玉平。
池玉平自然心下雪亮:这伙人是日本鬼子!而且,为首的这个鬼子竟然对他的过去非常了解,今天说不定是专门对他来的,只是不知道与吉泽野博有没有关系。池玉平怒火上升,但表面上却显得风平浪静。他坚决而干脆地摇头道:“你错了!我当年在济南杀的那些恶魔和畜生,应该算是做善事。我多杀一个日本畜生,就等于多救一些中国人,我平生唯一感到欣慰的,就是杀死过几十名日本畜生,这应该能消去我杀红军的部分罪业吧。”池玉平语速平缓,脸上洋溢着泰然自若的笑容。
中弘一郎脸色一变,杀气骤现,但很快就又换上了刚才那副笑容:“佩服!佩服!阁下果然是英雄好汉。但愿阁下面对我的刑具时,也能这样谈笑风生。现在,我先请阁下看一场好戏。”说完,中弘一郎挥了挥手,对手下嘀咕了一句什么,便有几个手下将对准池玉平的手枪收回放回了枪套里,然后去卸下殿门,拿过香炉前的豆油盆(寺院为了便于香客引燃香火,往往在香炉前准备一个盛放豆油的盆子,让香客先在豆油盆里蘸一下,再去香烛上面引燃。这些豆油一般都是香客供奉的),泼在上面,另有几个则去撤下佛像身上的斗篷,也泼上了豆油。还有几个鬼子跑去柴房,拿来了一堆引火的柴草,堆在了门上面。毫无疑问,鬼子是想放火烧寺。
同空和尚和池玉平立刻明白了中弘一郎的意图,同空对中弘一郎双手合十道:“施主,出佛身血,毁坏寺庙是莫大的罪业……”话音未落,旁边一个鬼子兵操起同空刚才敲着的木鱼,狠狠地击向同空的脑袋,同空身子一软,缓缓地倒在了地上。两个鬼子走上前去,将同空拖到了堆满柴草的门板上面,目的非常明显,他们想把同空活活烧死。
池玉平眼里喷火,刚往前走了两步,便有两个鬼子把手枪顶在了他的后背。
中弘一郎洋洋得意地说:“看到了吧?这就是你们所祈求的佛祖!在这个时候,佛祖应该显灵保佑你们才是。”说完哈哈大笑。笑完,竟然又用日语向手下说了一遍。
旁边几个鬼子也笑起来,其中一个鬼子嘲笑道:“大佐阁下,他们的佛祖会在另外一个世界保佑他们。”
池玉平虽然不懂日语,但那个鬼子所说的“大佐”二字,他还是听懂的。池玉平当年在济南南城墙之战时曾经听郭梦林解释过,鬼子的大佐军衔比较高,职级也比较高,一般可担任联队长职务。这伙鬼子看样子来自临沂,应该就是刚才吉泽野博所提起过的那个中弘一郎。而这中弘一郎既然对他在济南之战中的经历了若指掌,肯定也是亲历者。而能够认出自己的鬼子只能是曾经相互面对过!池玉平头脑转得飞快——是他!他想起了那个鬼子军官,立即仰起头哈哈大笑:“这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原来阁下就是当年在济南被连续击倒三次,靠装死才逃得性命的中弘一郎!”
中弘一郎一直保持的笑容消失了。济南之战时他的表现确实糟糕之至,他一直视之为奇耻大辱。他本以为只要自己不说,便不会有人知道。毕竟,当时的中州小队早已云散,而宫野正雄也如他所愿地阵亡了。想不到这个曾经给他带来耻辱的中国人,竟然还洞悉他的这段历史,并当场给抖了出来。
中弘一郎狞笑着,向外面扭了扭头,示意手下押着池玉平撤出门去。他要把池玉平带回去,狠狠地折磨他,好好地出一口恶气。
那几个拿枪指着池玉平的鬼子一面往外走,一面饶有兴味地看着不断升高的柴草,手里的枪不觉垂了下去。池玉平突然一转身,倏地和后面的一个鬼子撞了个满怀,那鬼子一惊,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枪就一下子到了池玉平手里,与此同时,那鬼子觉得裆部一阵剧痛,“嗷”地一声捂着裆部蹲了下去。原来,池玉平在夺他手枪的同时,右膝猛抬,狠狠地顶了一下他的裆部。这一招是当年柳凡飙教给池玉平的近身格斗绝招,很有些阴险毒辣,正好用来对付阴险毒辣的日本鬼子。
池玉平一击成功,连开两枪,就把最近的两个鬼子打倒。然后他身子一晃,闪到一根柱子后面,随手向后面开了一枪,击倒了站在中弘一郎旁边的那个鬼子。一时枪声大作,池玉平藏身的那根柱子,立即嵌进了七、八颗子弹。有一颗子弹击中了大殿的铜钟,发出了尖锐的颤响,半天后还嗡嗡的。
中弘一郎见池玉平如此身手,知道仓促之间不但难以将其制服,反而会损折更多的自己人。他当机立断,用日语大叫:“都出来!放火烧死他!”池玉平虽然听不懂日语,见鬼子们不顾一切地往外跑,便马上明白了中弘一郎的意图。他举枪向外逃的鬼子射击,谁料手枪突然卡了壳,他狠狠地向柱子上磕了磕手枪,眼睁睁地看着中弘一郎从容地从门口一闪而过。
池玉平夺来的手枪是日军南部十四手枪,故障率很高,特别容易出现卡壳。当年池玉平曾听郭梦林说过,没想到今天让他给碰上了。
中弘一郎见池玉平一直没打枪,知道他的手枪出了问题。他向在远处探头探脑的刘黑七招了招手,刘黑七立即屁颠颠地跑过来。刘黑七刚才见鬼子们从柴房里向大殿里抱柴草,又听到大殿里枪声响成一片,便知道遇到了麻烦。但中弘一郎给他的命令是守在路口处,得不到命令,他不敢逾越半步。
中弘一郎顾不得遮掩自己会说中国话,大声命令刘黑七:“刘队长,你进去点火!”
刘黑七一愣,很明显,进殿就是找死。他竟一时想不到,中弘一郎何以能说出如此流利的中国话。但他见机很快,立即从腰里掏出一颗手榴弹,拧开了保鲜盖,准备拉弦后扔进殿里,却被中弘一郎制止住了:“不要扔手榴弹,我要活活地烧死他!”
刘黑七这下更为难了,他似乎是手一抖,手榴弹从右手里脱手掉在了地上,手榴弹的保险指环却仍套在了左手上,手榴弹在地上“嗤嗤”地冒着烟,中弘一郎和其他鬼子立即向后面跑出了几米后卧在了地上,只有刘黑七从容地拾起了冒着烟的手榴弹,轻轻松松地扔进了殿里,“轰”地一声,从殿门里冒出了一股青烟。
刘黑七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应变能力极强。
池玉平早在鬼子们逃出大殿后,就上前扶起了同空,迅速隐藏在了佛像的后面。因此,那颗手榴弹并没有伤到他俩。
中弘一郎大骂刘黑七:“混蛋!”抬脚狠狠地踢了刘黑七一下,将他踢到了门口,刘黑七正要窜进大殿,忽然一声枪响,刘黑七惨叫一声,捂着胳膊退了回去,紧接着又是几声枪响,中弘一郎身旁的一个鬼子,应声倒在了地上。另有一颗子弹紧贴着中弘一郎的鼻子尖飞了过去,中弘一郎竟然能够感到那颗子弹的灼热气息直逼鼻孔,那种感觉让人既新奇又恐惧,中弘一郎本能地向后仰了下脖子,踉踉跄跄地向后面退了几步,同时,举枪向着子弹飞来的方向射击。他在第二声枪响之后,已经判明,子弹并非殿内的池玉平射出,而是另有敌人。
中弘一郎盲目地开了两枪,看不到敌人的踪影,但仍然有子弹飞来,又有一个鬼子被击中了胳膊,嚎叫不止。中弘一郎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敌人就埋伏在大殿前面四十米处的一个土堆子后面,看样子顶多有两个人,他一面射击,一面频频向后面的士兵招手,示意进攻,但没想到,几个士兵刚冲过殿门前的空地,大殿里面就传来一声枪响,一个鬼子应声倒在了地上。池玉平退掉了哑弹,见有鬼子跑过殿门,便立即射击。
中弘一郎大怒,来不及进殿放火烧人,正想向殿里面扔手榴弹,却听得远处传来稠密的马蹄声,他心里一惊,恐怕对方来了援军,便顾不得再对付殿里面的池玉平和土堆子上面埋伏的那两个人,急急地带领剩下的士兵向东逃去。刘黑七捂着胳膊,也跟在后面狼狈而逃。顷刻间,东面大路上响起了一阵马蹄声,很快远去。
土堆上埋伏的那两个人见中弘一郎遁去,从土堆子上面走过来,一面对着已经没有了殿门的大殿喊道:“同空大师,没事吧?”
池玉平搀着同空走出来。同空向来人双手合十道:“多谢施主援手!如果不是施主,本寺又被烧了!”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人道:“寺院烧了再建,只要人没事就好!”
池玉平向来人抱拳:“大恩不言谢,请问尊姓——”他本来是洪观寺的俗家弟子,和在家居士一样,和人打交道都是双手合十的。今天经过这事以后,寺里肯定无法再容身了,今后的他将和他人无异,说不定将重新拿起枪,痛杀鬼子!因此,池玉平把合十改成了抱拳。
突然,池玉平还没说出“大名”二字,竟一下呆住了:原来这人就是那次来庙里将吉泽野博绑走的那个人——牛伟,旁边那个人,也曾一同参与过绑架吉泽野博的行动。
池玉平嗫嚅了半天道:“原来,原来你是……”至于是什么,池玉平自觉也说不明白,只是搔了下头,自顾自地笑了。
正在这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倏然而至,牛伟指了指身后,对同空和池玉平笑道:“其实,鬼子是被他们吓跑的!”
来人一共有六人五马,最前面的那匹马呈枣红色,异常神骏,骑马的人身穿八路军军服,腰插盒子枪,背上插着一把大砍刀,英气勃勃,正是柳浩达!
柳浩达看见同空和尚,立即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双手合十道:“我们来晚了!让大师受惊了!”正想和其他人打招呼,却听得有人喊道:“哥!果然是你!”柳浩达浑身一震,猛地转过身来,竟是池玉平!两人同时四臂相拥,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枣红马见到池玉平,也亲热地挨过头来摩挲着他。
见此情景,柳浩达和池玉平均想起了郭梦林,柳浩达则由郭梦林又想起了杨雪,两人眼里都是一阵酸涩。
半天后,柳浩达和牛伟敬礼并握手:“牛伟同志你好!今天多亏了你!太感谢了!”牛伟当年从中弘一郎那里越狱逃出,和杨雪、柳浩达同在一家地下室里躲避过中弘一郎的追捕。因此,他和柳浩达算是老相识了。
牛伟微微一笑说:“都是自己同志,谢什么?柳团长,哦不,柳司令!我刚刚知道,原来您就是当年威震沂蒙山区的‘柳家峪三宝’中的‘鬼头刀’。那您这位兄弟,肯定就是‘柳家峪三宝’中的‘汉阳造’池玉平喽?”柳浩达略带忸怩地笑道:“哪什么‘三宝’!这都是当时人胡乱叫的!”
柳浩达回到柳家围子后,马上就打听池玉平的下落,但母亲和柳凡龙及其众子弟,都说池玉平压根就没回来过。柳浩达想起来,受郭梦林自杀事件的影响,池玉平当时情绪极为低落,曾经说过“回不去了”的话,看样子真的没回来过。从那时到现在又过了四年,这四年间他究竟去了哪里?
柳浩达郁闷了好几天,正要去找二叔商量,准备派人四处打听池玉平的下落。这时临沂地下党同志送来情报,说中弘一郎去了洪观寺,只带了不到二十个人,其中就有刘黑七这个大汉奸。现下牛伟正盯着呢。柳浩达一听,当真是喜从天降!中弘啊中弘,上次在西郭村没能杀了你,这次你竟然送上门来了!他来不及告诉二叔柳凡龙,急急地跑出去,翻身上马疾驰而去,警卫员小周以及廖宝元见柳浩达如此紧急,也立即骑马跟上,刚刚训练回来的柳玉春、柳玉明和柳玉祥等人,也骑马追上,只是他们三个人只有两匹马,柳玉明和柳玉祥只得两个人骑一匹马——这两匹马是那天柳浩达用来拉车的马。柳浩达见纵队家底确实太薄,就连马带车都扣下了,让那两名战士自行回师部复命。因此,这两匹马现在也成了沂蒙游击纵队的“在编”战马了。
牛伟是无意中发现中弘一郎的。吉泽野博因为这次日军被烧死了很多人,场面太惨,故而情绪激动地来找牛伟。牛伟担心他重新倒向中弘一郎,听他说要去洪观寺搞超度法会,便带领两个交通员来洪观寺看个究竟,不想竟在这里发现了中弘一郎!牛伟当年在济南曾被中弘一郎抓捕过,彼此相识。
牛伟派人去沂蒙游击纵队送信,自己和另一个同志在外面监视着。不久,他听见大殿里面枪声大作,中弘一郎和众鬼子此后纷纷逃出大殿,准备防火烧寺,牛伟等不及柳浩达,;立即出手相助,救了池玉平和同空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