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浩达因为归还了郭梦林的配枪,在被杨雪猜忌的同时,还严重违反了军纪,受到了严肃的组织纪律处分,一时间倍感苦闷。但柳浩达却不屑于主动去向杨雪解释,毕竟,杨雪并未直接当面责问他,他如主动解释,反倒坐实了杨雪对他的猜测。何况他觉得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做得没错:军人有军人的尊严。即使他知道郭梦林要枪是为自杀,他也会送给他——既然郭梦林死志已决绝无更改,为什么不让他选择有尊严地去死呢?
柳浩达骨子里是个高傲的人,虽然他深爱着杨雪,但杨雪猜忌他鄙视他,对他不冷不热,这激起了他强烈的逆反心理——你又凭什么猜忌我?我为什么要讨好你?我又没错!从此,柳浩达也开始不冷不热地回应杨雪,反正自己问心无愧,他才不管别人怎么想和怎么说呢。而杨雪一直在等着柳浩达来找她认错和忏悔,见柳浩达也和她一样不冷不热起来,心里便对柳浩达更加恼怒,杨雪的恼怒都写在脸上,反过来又会影响柳浩达的心情。双方就这样持续冷战下去,竟一晃过去了两年。在这期间,两人除了公事公办之外,没有了任何个人私事方面的来往,彼此间的称呼也由以前的随随便便悄悄地变为了一本正经。战士们好像也嗅到了什么,竟不敢再拿柳浩达和杨雪的关系开玩笑了。
柳浩达和张来虎听杨雪这样说,自然是大吃一惊。两个人异口同声:“为什么?”
杨雪淡淡地说:“很简单!我这里的药品马上就没有了,还有那么多的伤员等着抢救。我治了这个鬼子,就得少治一个自己人。说白了,救了这个鬼子的命,就等于拿咱自己人的一条命来换!你们说我还有必要治这个鬼子吗?”
柳浩达和张来虎这才明白杨雪的意思。柳浩达当即表示:“那就不治了!为了抓鬼子俘虏,我搭上了那么多战士的性命,现在肠子都要悔青了!再也不能拿咱自己人的命来换这些畜生的命了。”
张来虎却沉吟道:“从情感上讲,谁也不愿拿咱自己人的命去换鬼子的命。不错,为了抓鬼子俘虏,咱白白地增加了很多损失,谁都心疼,大家可能都觉得得不偿失。可是,账不能这么算啊!抓俘虏是一笔政治账,而政治账不是咱能算清楚的不是?再说,如果不治这个鬼子,任凭他死掉,那咱那些战士不是白牺牲了吗?”
柳浩达没有说话,他皱着眉头苦苦思索了半天,长叹一声:“好吧,你抓政工,这事归你管,听你的——那就治吧。”
杨雪无奈地嘟哝了一句:“鬼子的命倒比咱自己人的命还宝贵了!”转身就走。
柳浩达突然叫住杨雪:“哎——”杨雪停下来,头也没回,仍旧冷冷地问道:“怎么?”
柳浩达嗫嚅道:“注意安全!别把鬼子当人看。”
杨雪说道:“我早知道鬼子不是人!还用你说?”快步离去了。
柳浩达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张来虎想安慰他,但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话,只得也叹了口气。
这时,师部通信员来找两人:“柳团长、张政委!罗政委叫你们去一趟。”
柳浩达和张来虎相视一眼:“这么快就开战役总结会?”
通信员说:“不是战役总结会,罗政委只叫你们两个过去。”
两个人满怀狐疑地来到了师部。罗政委见到他们,劈头就是一句:“你俩干的好事!”
柳浩达和张来虎一头雾水,面面相觑了半天后,柳浩达试探着问:“罗政委,怎么了?”
罗政委冷冷地问:“今天你们教导团的任务是什么?”
柳浩达答道:“据守娘娘庙高地,防止鬼子逃走。”
罗政委仍然冷冷地问:“那你们到底据守了没有?鬼子有没有从这里逃走?”
柳浩达松了口气:“报告罗政委,我们在从鬼子手里夺回娘娘庙高地后,打退了鬼子的两次进攻。后来,后来,后来全体冲锋,我们也冲下去了,娘娘庙高地未再据守。至于,至于有没有鬼子从这里逃走,我想……”柳浩达忽然有些底气不足。他当时冲入鬼子队伍里,大呼酣斗,只管杀得痛快,哪里顾得上去看有没有鬼子逃走?
罗政委突然大怒:“你想什么?你想没有鬼子逃走是不是?我告诉你,你想错了!知道吧,你放跑了接近一百个鬼子!你知道放跑这些鬼子的后果是什么?你再想吧!好好想!”
柳浩达一颗心沉了下去。的确,这些鬼子逃出去后,究竟会做些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还真不敢想象。
昨天夜里刚刚下了一场大雨,路上地上到处都是一汪一汪的浑浊的泥水,人走在上面“扑哧扑哧”地直响,泥泞难行。本来,刚下过雨的空气应该非常清新宜人才是,谁知却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烧焦了的气味,并夹杂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这股气味柳浩达太熟悉不过了,因为早在九年前,柳浩达就曾在老家柳家围子闻到过这样的气味,后来在济南的一段时间里,他几乎是天天生活在这种气味中;连日中,柳浩达无论走到哪里,鼻子里总是挥之不去着这种气味。柳浩达对这种气味厌恶至极,几乎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无论他正在做什么,只要这种气味袭来,柳浩达就会浑身颤抖不已,牙齿咬得“嘎巴嘎巴”直响,双拳由于长时间的紧握而隐隐作痛。当然,更痛的是他的心。
柳浩达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条件反射,是因为这种气味是鬼子烧杀劫掠过后产生并留下来的,顺着这种气味寻找,展现在他们眼前的必然是这样的场景:
一座原本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庄,村子里所有的房屋都被鬼子烧毁了,到处都是断壁残垣。街道上和胡同里,横七竖八地躺着村民的尸体,尸体下面的地上则是一汪汪的血水,这些尸体中有老人,有小孩,更有女人,而这些女人大多还光着身子……
那天晚上,柳浩达从罗政委那里知道,近百鬼子从娘娘庙高地逃走了。便立即带人循着鬼子逃跑的踪迹追下去了。不出所料,这伙在平型关吃了大亏的鬼子,一旦逃出,就像西方寓言中逃离魔瓶的恶魔一样,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制造了一起起令人发指的惨案。柳浩达路上一直铁青着脸不说话,战士们只听得他牙齿咬得“嘎巴嘎巴“”的声音。
柳浩达一直追悔莫及:就算是为了抓鬼子俘虏冲下高地和鬼子打白刃战,也该留下一部分兵力驻守在高地上才是啊!这下倒好,牺牲了那么多战士,只抓到一个鬼子伤兵,还得拿自己人的命去换!逃走的鬼子又到处作恶,欠下了一笔笔血债!这些都应该算在自己的头上——头脑发热指挥疏漏,缺乏缜密考虑。和日本鬼子打仗,不仅要考虑战略战术,更要考虑到鬼子的兽性才行啊!自己多次和战士们强调,不能把鬼子当人来看,可为什么轮到自己了,还是免不得按照人的思维来看待鬼子呢?
张来虎也颇感后悔:如果自己不是老想着抓俘虏,柳浩达就不会率教导团冲下高地,也就不会发生以后的事情。他很想和柳浩达沟通一下,表示责任应该由他来负。但一来柳浩达一直绷着脸,张来虎开不了口;二来张来虎觉得,事情已经发生了,就算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又有什么用?
队伍来到一个叫张家村的村子,村子照例遭到了鬼子屠戮。村子的前面有一片开阔地,大约是村子里的打麦场,展现在大家面前的却是另外一番同样令人触目惊心的场景:超过一百多名的国军士兵被绑缚着胳膊倒在地上,每个人的胸前背后都有一个血窟窿,明显是刺刀贯穿后留下来的。经过大雨冲刷的土地,仍然殷红一片,因为土地已经浸透了鲜血。很多国军士兵怒睁圆眼,那是真正的死不瞑目!
这情形再清楚不过了,鬼子拿国军战俘练习拼刺!
几天来,战士们亲眼目睹了鬼子的太多暴行,每个人都已经愤怒到了极点:这究竟是一支由什么样的畜生组成的军队啊!又是什么样的国度和民族才会造就出这种兽性的军队啊!
几天来未发一言的柳浩达终于开口了:“看见了吧,打蛇就打七寸,就要彻底打死它!打蛇不死,现在被它咬了吧!”然后转身对张来虎冷笑说:“请问张政委,这伙鬼子如果被我们抓住,你是不是也打算好好优待它们来感化它们?”
张来虎一愣,尴尬地摇了摇头,张口想说什么,但嗫嚅了半天,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突然,开阔地北面的斜坡上一个人影一闪,飞快地跳进了斜坡后面的一道深沟里。柳浩达大喝一声:“快!抓住他!”